秦觀《鵲橋仙·七夕》怎樣立意
◎陳葆珍◎
秦觀《鵲橋仙·七夕》: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任何作品,都有它的思想內容,有其主要的意旨,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意。明末清初的王夫之在他的《姜齋詩話》中指出:“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爲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
既然意居作品的主帥地位,俗語說:“主帥無能,累死三軍。”這主帥,必須站得高才能看得遠。以此來要求作品的意,那就是必須有深度。
秦觀這首詞的思想境界是高遠的,立意的手法相當高超,下面分四方面來談。
一●圍繞著意的起承轉合
起承轉合屬章法範疇。這首詞的章法很明顯。全篇的意就是歷代人們所吟誦的:“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為強調這一點,作者做了縝密的構思。
首先,因事說景、或由景想事、或觸景生情,均離不開景。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爲全篇之“起”,寫牛郎織女赴約的情景。擺明作者對他們的基本態度。沒有同情憐憫,就不可能有贊美之辭。
“起”中既然有意的成分,那緊跟著的相聚場面就是“承”。這“承”中又寄托了意。如銀漢之迢迢,他們在“暗度”,一個“暗”字,說明身受的壓力,以及度之艱難與激情。那“一相逢,便勝却人間無數”的贊嘆,爲要說明的神聖的愛情觀作鋪墊。
約會的場面不具體寫而是通過人物的感受來寫。連續用兩個比喻(“柔情似水,佳期如夢”),讓人自己去想像夫妻久別重逢的情景。雖簡短八個字,却飽含激情。這情的本身,就有作者對事件的判斷,亦即作者的思想成分。
聚意味著散,那“忍顧鵲橋歸路”是全篇之“轉”。七夕,人們想看的,也是牛郎織女所求的,是相會,而不是分離。可事態却逆人之意,夫妻只得面對歸路。這屬結構中的“轉”,沒有這一轉,就沒有緊接著的“合”(指“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一句)。
這起承轉合環環相扣,全都為了一個中心思想—宣揚高尚的愛情觀。
二●圍繞著意而營造的藝術氛圍
情景交融,是作品的藝術氛圍所不可缺的。詞的開篇,充滿歡樂氣氛。秋夜星空,天高雲淡,那象徵著織女的雲彩,像美麗的錦緞在飄動(這是爲呼應織女身分與“乞巧節”而寫的)。爲赴約,二星在飛動。這充滿激情的畫面,非恩愛夫妻不會如此。否則,何來“兩情若是久長時”之說。
既恩愛,才珍惜這一年僅一夜的相會,可却遭當頭一捧,只得“忍顧鵲橋歸路”。這是整首詞中惟一的正面寫悲。讓全篇的氣氛充滿悲情。其實,在這之前,是樂中寫悲。
照一般人的想法,會順勢寫離愁別恨。可作者不!
緊接著,篇末來一個悲中寫樂。那就是兩人相會後,醒悟到真正的精神快樂,在于不求朝夕相處,而求心靈上的長相厮守。
無論作者營造或悲或喜的氣氛,其基調還是以悲為主。雖然,最後一句充滿著積極意義,但從情感上仍是樂中帶悲。因爲畢竟是在悲劇命運的基礎上,只有如此,才能獲得精神上的解脫。氣氛的轉變,無不取决于作品的思想內容。
三●意在句中
文字之于全篇的意旨,正如士兵之于主帥。一些關鍵字眼最能傳遞作者的思想感情。如:一個“恨”字,爲全篇的主旨開路,說明作者對這一傳統故事的基本態度。沒有這個“恨”字,難以突出全篇所强調的愛。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却、人間無數。”
“金”與“玉”,乃中華民族視為神聖之物。情如金堅、質如玉潔。人的品質不如玉潔,就不可能有高尚的思想感情。當然,“金風”也是應節氣而言,但僅強調此點,是不够的。
別少看“一相逢,便勝卻”中的虛詞。“一”與“便”,說明時間之一霎那,以此暗示激情之濃,藉此闡述他們對快樂的看法。一個“却”字,說明這樣的相會,把人間所有夫妻相會以及所有的歡悅都壓倒了。這裏,用誇張修辭法,對他們的愛情以高度的贊美。
“忍顧鵲橋歸路”中的“忍”字,使用反說,加強語氣,以表達“不忍顧”之意。用“顧”而不用“看”,是爲了突出那左顧右盼、三步一回首的情景。“看”未免太直,感情色彩及惜別的神態不如“顧”那樣真。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中的“若”,是一個假設關係復句的重要虛詞,沒有這個大前提,就不可能有下一句的推論。一個“豈”字,構成反詰句以强調作者的意思。加個“又”字,對那種無感情基礎或基礎不固而追求朝夕相處的,不以爲然。讓人思考,在這一感情的天平上,該怎樣加砝碼。
由此看來,盧延讓的“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須”(見《苦吟》)和賈島的“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見《題詩後》),說得一點不假。一些關鍵字眼在立意中起著重要作用。
四●翻說立意
“翻說”,在文學上是立意的一種手法,那就是從反面假設推開一層去寫,借此表達作者要說的意思。
明朝何孟春在他的《餘冬詩話》中論述這一點時,曾舉兩例。一是“東風不與周郎面,銅雀深宮鎖二喬。”(見杜牧《赤壁》)從反面假設,借不到東風,赤壁之戰的結局就不是這樣。以此來評議孔明的功績。另一例是:“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見杜牧《題烏江亭》)同是對一代梟雄項羽的懷念,他不同于李清照的“生當作人杰,死亦爲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見李清照《夏日絕句》)
這樣的翻說,別開生面,引人進一步思考項羽萬一過江東會有什麽結局,可能中國歷史會因此改寫。
秦觀這首詞也來一個翻說,從分離之苦的反面闡述作者的愛情觀。從苦中找樂。
民間對這個故事的傳說有八百多種,歷代文人爲這個凄美的故事在揮毫弄墨。而絕大多數强調“聚少離多”的離愁別緒,惟獨秦觀這首詞,別出一格。不描寫“泣涕零如雨”(漢朝《古詩十九首》),“傷心拍遍無人會”(明朝湯顯祖《七夕醉答君東》);不哀嘆“想離情、別恨難窮。”(宋朝李清照《行香子·七夕》)“幾許歡情與離恨”。(唐朝白居易《七夕》)
秦觀對這個本來是悲劇的故事以喜劇性的注解,強調真誠相愛不在于日夜相處。這一超凡脫俗的愛情觀,不但在當時難得就是現在以及多少年以後也是難能可貴的。它在中國乃至全球都適用。可見這樣的立意深刻才能致遠。
這首詞立意之所以出奇制勝,因為在哲理上,反映了事物的客觀規律。任何事物都有兩面。事與人的感情亦如此。像牛郎織女既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時,只有把兩情久長就不計較朝暮相處這一點想通了,才能安生,才能在思念和等待中加深了愛。從這一角度來談分離之好處,是從事物的反面來述志的。
世間事往往如此,正所謂“禍兮,福之所以倚;福兮,禍之所伏。”
當你死鑽牛角尖而不能自拔時,若能從另一面反過來想,未免不備生機。正反、禍福、悲喜等,既相反又相輔相承以及相互轉化。這對立統一關係存在于一切事物中。
由于秦觀立意高遠,讓這首詞的藝術價值超過所有的七夕詞。那“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幾乎成了愛情的警世箴言,千古吟誦不衰。
二零一零年十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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