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夢
(現居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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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准右派與大右派共度中秋
准右派與大右派共度中秋
美國◎陳葆珍
這輩子,11歲獨自在廣州長大,到46歲才得與家人團聚,這年輪,就這樣無情地壓碎中秋圓月,讓我最怕看到這晚的月亮,一種畸形心態就此形成,平生最恨中秋與除夕,怕在萬家團圓的氣氛中獨自面壁。後來,在紐約與父母團圓,好景不長,雙親仙逝,長期的傷痛形成一種感情的沉滓,就像我清洗茶壺時掏去的茶渣那樣,雖去,但味猶存。故不吃月餅不過中秋是我的怪癖。
今年,被邀參加紐約文化界中秋聚會。我不敢吐真言便諸多推託,紐約詩詞學會會長還叮囑:你非來不可。
懷著無何奈何的心態出席了。還未立定,會議主持人沖著我說:“你可認識她?林希翎。”
“什麼?林希翎!”
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我來的原因。說真的這是我60年來第一次過中秋節。桌上擺滿了月餅花生柚子,我仍是堅守痼習,不碰月餅。可我和林希翎的雙眼瞪得比月餅還圓。
她大概為我的反常表現而驚疑;我為能見到當年被欽定為“學生右派領袖”今被稱之為“右派活化石”而失控。
與會者睹狀,知是這兩位年齡相仿的老嫗(她,72歲)兩頭白髮已載不住歷史塵埃,就讓它抖落吧。於是特意讓出林希翎身邊座位。兩副老臉就這樣在無形的銀幕上,林希翎用她那爬滿溝痕的手,揭開那段讓我一聽到就會跳起來的歷史蒼白之一頁。
“1957年5月23日下午,北大物理系開會,不少學生說胡風不是反革命。當時我是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學生。我1949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後被保送上大學。我兼任某報記者,在聽人們爭論。冷不防會議主持人未與我商量就請我發言,並要求我從法律角度談此問題。我說:按法律常識,在法院作最後宣判前,只是被告身分。現在胡風屬被告身分。未經法院判案,所以《人民日報》那三篇文章現在就說他是反革命分子,是不對的。”
我對法律外行,但既然這是法律常識,我同意這一說法。誰知她接著說:“以後,反右時就以此治罪。說我為胡風翻案。後來才知道那三篇文章的作者權威位置(她說了,但筆者有所忌諱。)我又說中國共產黨兩頭尖中間大。好的那頭為人之楷模;差的那頭,仗勢欺人。要把那壞的去掉。中間的那些,有些還比不上老百姓,要加強教育向好的靠攏,不行的就淘汰。誰知後來人們誣告我,指我說共產黨是不行的應淘汰。好了,現在胡風得平反了,而我為他辯解的,反而不得平反。”
有人插話:“不是給右派分子平反了麼?”
“這不叫平反叫改正。有文件這樣提:‘一九五七年反右派鬥爭還是要肯定。’‘錯誤在於擴大化。’後來成立的‘複查改正右派分子辦公室’提的是改正非平反。可我當初就被當作反革命來處理關進監獄15年。後來毛澤東問:‘林希翎現在在哪?’‘在監獄。’因毛澤東一句話‘為什麼關她進監獄,馬上放出來。’第二天我得自由。後來胡耀邦簽字給我的改正信,我就不受。我說你不給平反,就不受。反右運動根本不是擴大化的問題。”
有位詩人問:“究竟什麼叫左,什麼叫做右,什麼是右派分子?”
我答:“反黨反社會主義就是右派分子。”
林希翎顯然太激動了沒聽清我的話。其實我的話按當時的標準來說,沒傳達錯。
“我們這些被人說是右派分子的,其實最聽黨的話。因為黨叫我們幫助整風。我全是想黨更好些才響應號召。至於什麼是左什麼是右,一言難盡。”
有人插話:“當年全國反右運動領導小組組長在後來的電視講話中親口說:‘究竟什麼是右派,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
我讚賞這樣敢於向世人袒露自己的作風。
有位北大校友(作家)插話:“國內有一女子,揚言非右派不嫁。有一男子,是准右派(這時那作家指著我說:‘像你那樣’)那姑娘這樣答:‘准右不行,要真右派’。別人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她說:‘右派是人才。’”
“朱榕基當初也是右派。”有人這樣說。
“老百姓心中有自己的尺度。那被打成右派的可是民族精英。怎麼你也是右派?” 林希翎說罷轉向我。
“是准右派。說我有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行,被團內嚴重警告處分。被批鬥無數次。這一切,寫在大學畢業鑒定上,注明不受重用。”
“你,險過剃頭。怎個反法?”
“當初我也是十分聽黨話,黨叫寫大字報提意見,我就寫,也是想它更好些。寫兩張大字報,一是說肅反運動有擴大化毛病;一是對班上黨員提意見。這樣我就被扣上反肅反運動反共產黨的帽子。還有我創辦中文系刊物。我請的副主編寫了一首詩歌頌仙人掌,被說是仙人掌針針向上,上乃社會主義的天,這就是反社會主義,並責之為何不寫向日葵。副主編被打成右派;刊物被定為反社會主義宣傳陣地。我這個主編那能逃脫。說班上要選4個右派,我有幸被提名,最後只得宣佈:競選右派失敗。那時講不得邏輯學還必須明白:植物也有階級性。”
“1983年我被邀做法國中國研究院研究員由中國領事館批准到巴黎。這麼多年我又看不慣法國社會。如為什麼租屋時那些唐人屋主要我交房底錢,又要查收入。還有劉曉慶在八十年代來巴黎,那時她處人生低谷期,被這裏的一些華裔富商在照相時,這樣……(此時她雙手摟我,作示範。)害她差點哭了,我就當眾拍案罵之。”
“右派的性格。”我忍不住說。
這時我記起著名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名言:“生活本身就是一門藝術,而人的命運就是他的性格!” “對於生命,人永遠是無奈的,永遠不可能進行選擇;可以選擇的是對待命運的態度,為什麼不笑著面對痛苦呢?”
林希翎最後說:“作為倖存者,我們行將就木,但歷史將永遠留下1957。”
“我們要笑著面對一切。命運安排我們走過這一歷史過程,現在這代人,你想走也沒機會。在某意義上說,這還是運氣。”我說罷,與之相視而嘻,笑中帶著蒼涼!
2007年9月25日(中秋節)
回應
謝謝郭先生留言,“時間的浪花不斷在沖淡一切。”是的,沖淡了對林希翎的記憶,先生不要憐惜。然而歷史這面鏡子,有如蒼穹,照出往事並不如煙。
留言 : 陈葆珍, 07-Oct-01, 22:45:59
林希翎大姐和我挺熟,記得在巴黎剛出道當記者時,適逢她也來了巴黎,我奉命要採訪她,過程還真不容易,後來發生了北京之春,民主牆、方勵之、天安門事件等,來法國的人漸漸多了,林大姐相對反而受冷落。唉,時間的浪花不斷在沖淡一切,往事如煙,有些事不堪記,亦不復記!
留言 : 郭乃雄, 07-Sep-30, 03:3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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