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神話        ◎冬夢◎

從靈堂出來，我依然沿著這條暗黑的小路穿過園子來到巴士站。

記得年多前跟你到這靈堂拜祭K，我們回家的時候，大家同樣帶著悽愴的心情步入這個園子，當時也是初冬時份，星冷月寒，樹影疏落，我們都穿上大衣，仍然感到陣陣入心的寒意，大家都拉緊衣領，當時你還對著我說，離去的K真儍，我們三位既是認識三十多年好朋友，有什麽問題不能解決的話，為什麽不找我們商討，為什麽要選擇這條不歸路？三人中K的經濟環境至為富裕，在大陸設有一間很具規模的玩具廠，工人的數量亦有千多人，家庭方面，既有位賢慧太太，亦有一位乖巧聰慧的女兒，事業有成，理所當然比我們早婚，無論事業或家庭順利美滿得教我們羨慕。

但多年後我們不約而同從友儕間得悉，K已染上嚴重的賭癮，波馬固然沉迷，更甚者經常往澳門賭場博殺，越賭越輸，越輸賭注越大，泥足深陷，再無心去打理廠房、照顧妻女，加上多次貨物出口後未能通過海外客户的合格檢驗，因而引致大量退貨，生意一落千丈，資金緊絀，由於負債鉅大，入不敷出，已將工廠和房子一併抵押給銀行，但仍然無法解決龐大的債務，最後只好無奈結束生意。

記得我們三人有次聚會時，K還自嘲的說，我們三人同乘一條船來到香港，兩手空空，身無一物，三十多年後，現在同樣什麼也沒有，回復原狀而已，為什麽不能接受？就當是發了一場夢吧，我深信一定能夠東山再起，重新建立自己的玩具王國。當時我很不以為然跟他說，個人方面很佩服他的空氣，但你是否知道三十多年來我們虛耗了多少的血汗青春？到了現在，我們還可以維持這麽旺盛的精力和鬥志重頭再來？過了幾個月，我們得知K在將要把房子歸還給銀行的前一天，從自己三十八層高的豪寓縱身跳下結束了寶貴的生命，殘忍地遺下了寡婦孤兒去面對生活接踵而來的種種挑戰。

今天，我同樣在靈堂內拜祭你，一身縞素的大嫂跟你的小兒子、滿臉悲傷神色的小嫂子則和大女兒同樣垂頭跪在地上回敬親友，她們難得相處得那麼和睦融洽。這正是你一向引以為榮的同時並存的一段婚姻、感情。大嫂替你生了兒子，小嫂替你生了女兒，有名份和無名份都可以相安無事一齊融入整個屬於你們的家。

我是很難相信你真的可以完全平等對待兩段先後的感情，還可以這麼長久和認真，有幾次跟你閒聊，你對我說，自己前世是一個無塵無濁的僧侶，誦經唸佛，做了很多功德好事，所以今世上天特別賜予两位同樣深愛你的太太，一對可愛兒女，這是你應得的，一個永遠不會爆破的美麗神話。

但你知道嗎？神話始終是虛幻的。

上周你的大女兒來電告訴我，你前天在大陸公幹中遇上交通意外，全車二十多人僅受輕傷，只有你一人被拋出車外傷重身亡。

巴士開走了，我坐著靠窗的位置，前面的一對夫婦跟穿著校服的兒子，小聲交談大聲的笑，好一幅現實中天倫之樂的圖景，我突然想起，剛才在靈堂內瞻仰你的遺容時，忘記告訴你，我們何嘗不也是三十多年的好朋友嗎？你是否未及通知我你要走了？你忍心讓上天恩賜你今生的一個感情神話，到了今天，因為你，這個神話己然成為一堆泡沫，已然全部幻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