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系列 ◎謝振煜◎

圖片●(右)老三、老五坐公車
---之三,見老五
在華盛頓15分鐘就到白宮的老五說來就來。在夏威夷的老九早幾天來電郵,說他二十七號飛越南。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還不見老五來看我,我去電郵老九查問,在巴黎的妹妹老三也來電郵問我她給老五我的地址電話對不對。老五來過胡志明市幾次,從前從老家芽莊來堤岸升學也住了許多地方,應該是識途老馬了。等到七號上午,家裏的電話才傳來他的聲音:
「三哥,你住在哪裏…。」
我搬了幾次家,居無定所,難怪他有此一問。還是我問他的飯店去看他。
原來他和太太二十八號就到了,打了幾次電話,我沒接,他飛去柬埔寨,說着,立刻拿出一疊照片,讓我以羨慕的眼光去看一張張雄偉古建築的吳哥窟,而看得更真切的是他的英俊。
他的英俊,怎麼不是,小時候吃早餐,我一個小麵包一隻荷包蛋吃不下,他卻吃三隻荷包蛋,父親直瞪他眼睛,母親也沒奈何地微笑。現在在美國,一定美國牛吃的很滋味。
美國牛,我跟學生說得最親切的一句話就是:
「老師不吃美國牛,才跟你們談得這麼高興。」
是的,我一天有一千零一個煩惱,而上課時跟學生們高談闊論就把煩惱都丟到腦後了。
「吃飯去。」
是老三和太太帶我在街上走,他說百盛的餐飲不錯。來到雄王廣場,我才看清楚那個「百盛」的招牌。他真的識途老馬地帶我上一個電梯又一個電梯:
「這個電梯設計得很怪,不直上三樓而轉梯。」
在名牌服裝、化妝品的攤位穿穿插插。西貢人有福了,多名貴、多奢侈的服裝、化妝品都能消費。我望望人群,個個衣冠楚楚,立刻想起老三對我說了幾次的話:
「把你的鬍鬚刮掉,好骯髒嗯!還有,你衣服穿得好一點,不要不修邊幅!」
我怎麼說,苦了幾十年,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我就把「行拂亂其所為」想做我不妨做個亂臣賊子,與眾不同呀!
餐飲很熱鬧,人來人往,幾乎座無虛席。我們坐下來,各自點了菜。
「這裏的東西不錯。」
我想把這個越僑的話告訴餐飲,讓他們高興一下已經是美國水準了。
美國水準,只是從美國來的老五的太太一直在吃藥,那個傷風一直不好,她一面吃餐一面嚷熱:
「這裏的天氣真不好。」
好在她從前這裏出去,從前喝這裏的水長大的,現在回來不致隨身帶着瓶裝水。
老五說:
「華盛頓的天氣四季分明,冬天下雪,冷得不得了。」
我倒真想念雪。十一年前去北京第一次看到雪,北京戲劇學院的人說我們秋天來就到處看到花草,我不好意思告訴他們我這個劉姥姥多高興看到雪。也好在他們招呼周到,上八達嶺的時候好像有備無患,把一件大衣加在我身上,才在凜洌的寒風中走上長城,而做了到長城的好漢。
老五講下雪天他剷雪開車不亦樂乎。說起開車,他說這裏的交通亂糟糟,他真不敢開車;說起開車,他說老二幾十年前在芽莊老家考了駕照卻不敢開車,那時候家裏有一部雷諾,我坐慣了,一部波梳,都是法國的名牌,父親老闆卻難得以車代步。
八號我本想陪老五走走,他太太家人卻安排了節目,到下午三點半我打電話去飯店,飯店的櫃檯小姐問:
「您找那位越僑嗎?」
才給我接了越僑老五房間。
我去飯店接老五和太太到我家裏。老五太太、我太太、女兒三個女人一個墟,整個廳子立刻熱鬧起來,從幾十年前的芽莊熱鬧到堤岸到幾十年後的胡志明市。
「妳大還是我女兒大?」
老五問我女兒,他們各自報出生日期。從前兩個女孩子現在都是婦人了,他們一面說一定一面追思她們從前的兩張稚氣的面孔。
老五太太稱讚我女兒美,我提醒她看清楚她吃不飽瘦巴巴的「苗條」身材。
女兒跟着我吃了很多年苦,後來做機繡,在企業裏被選為優秀機繡,薪金卻很微薄。現在換了工作,在一家公司當普通職員,薪金多了一點,而且拜六拜日公休,我覺得她工作環境改善了,她卻咕噥:
「老闆娘很討厭,整天嚕蘇,很了不起。」
「哪一天妳當了老闆娘,還不這樣?」
「我才不呢!」
我思索她是什麼語氣。
咖哩牛腩老五兩夫妻吃的津津有味,讚不絕口。是不是因為去美國久了,所以還有什麼越南的可以觸發他們的潛在意識,尤其是老五,他從中部的小城市跑來南部的大都會升學,那個黃金時代的記憶。
九號我、老五、他太太逛西貢,居然有喜歡搭公車的越僑,老五太太說:
「搭公車,一路看風景。」
我告訴她胡志明市的風景也真好看,我隔幾天去第一郡一趟,尤其是阮惠路技商大樓七樓看林貴榮律師,總要望幾眼對面那座68層胡志明市的最高大樓。有一次林美玲律師約見,一約,我就到了,她問我怎麼來的,我說:
「我搭直升機在那座大樓來的。」
她微笑,我做事爽快;我微笑,她付賬爽快。
在西貢河畔漫步,老五怎麼也不會了解我的心情。他忙着給太太拍照,我忙着看流水。
流水,幾十年前我離家,從芽莊海到西貢河,從西貢河的流水,「滴滴是別離人的淚」,那個詩句竟然一語成讖。那些年,我與太太拜六拜日都帶着老大,從三四歲到七八九十歲,都逛西貢,而西貢河畔,更留下了數不清的腳印。誰料老大生不永年,二十九歲就離開人世,那個一生下來我就決心不讓他有遺憾的孩子,也竟然帶着遺憾離開人世!
我是滿懷遺憾感概陪着老五夫妻逛街的。那條加地拿的咸宜路、那家皇后的九龍飯店、那個國會的市立戲院都是我的影子,抹不去、擦不掉。
我們逛逛、望望、說說,大半天過去了。
我們又搭公車,走回頭路,一路看風景。
走到新街市的平西市場,我讓老五和太太看我塔梅街的大樓。走進黑暗、骯髒的巷子,走上黑暗、骯髒的樓梯,在二樓四合院—三面住了三家一面與鄰座間隔的天井牆壁,我開門讓他們進去。
「扣門,就給你開門。」
我對老五和太太說,我經常接一通電話,就跑出去,關了門,誰要來,都電話預約,這是什麼生活?
什麽生活?我以為可以在這裏粗茶淡飯、養魚種花,安安靜靜地過晚年了,誰料一個規劃,塔梅街一段兩段三段蓋三座大樓,我或者可以換一幢新房子。
西貢的胡志明市曾經到處是我的腳印,那青年的黃金時代,而走着走着,走到中年,走到老年,如果說一個老人沒有回憶是最悲哀的事,那麼,我是幸福的老人了。可是那個居無定所的感覺,樹欲靜而風不息,不好受呀!
老五從廳子的樓梯、窄窄的樓梯上夾層,參觀了一回:
「三哥,您上落小心呀,樓梯擺滿了東西!」
他怎會有我的感覺,從前在芽莊的老家,二樓後座整個大房間是我的天堂,而這些年,我龜縮在這個蝸居裏,也能夠大丈夫能伸能屈呀!
我們有談了許多家事。我們天南地北地談天南地北的兄弟老二、老六、老七、老九和姐妹的老三、老四,而那家家有本難唸經,也很夠我們感概系之。
是中飯的時間,我帶他們到街頭的一家熟飯店。
坐下。老闆過來招呼。
「你看我們幾個人,哪個是越僑?」
他笑而不語。這句話我跟他說許多次了。每次帶越僑的朋友來吃飯。
我們吃着飯,老闆過來搭訕。一談之下,話就多起來。原來在紐約的環球老五太太才見過面,是老闆的老相識。他給他們名片:南龍飯店,陳玉標。來吃了許多次飯,口熟面熟、熟口熟面我現在才會叫他陳老闆。
還是越僑老五和太太愛上了胡志明市的公車,我送他們上公車回飯店,揮揮手,這揮手明早他們就飛去西半球,何日君再來?
民國一00‧一二‧四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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