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談心裡事,請客上茶樓 ◎郭乃雄◎
「拜託、拜託,第日請飲茶補數。」
「得閒Call我,一齊去飲茶。」
「事成之後,一定請飲茶。」
在廣東人的日常交談中,不乏聽到飲茶兩字,這是廣東人的一項生活特色,好此道者,還稱之「嘆茶」。
正所謂:「欲談心裡事,請客上茶樓。」說明瞭茶樓是朋友約會,傾談暢聚之地方,再者,也是闔家團聚,老幼同樂的場所。
飲茶是廣東人的生活情趣,也是最世俗且自然的日常社交活動。
因為飲茶通常要「搭枱」,識與不識,一坐下來,便很快天南地北聊了起來,尤其每人手裡拿著不同的早報,由交換報紙,進而為交換世界大事之「我見」,真個是「相逢何必曾相識」呢?
廣東人好上茶樓,凡有廣東人聚居的地方,必茶樓林立,西堤自不例外,茶樓滿布大街小巷。
其中予我印象最深者,莫過於堤岸同慶大道(水兵街)的「嶺海」、平西街市對面的「越華」,西貢阮功著街(潮州街)的「奇珍」、「生活園」。
西堤茶樓雖多,但若講求粵人風味及正宗,則非「嶺海」及「奇珍」莫屬。
這兩家茶樓都備有各式茶葉,供客選擇,桌上且備有茶缽,供作洗滌茶杯之用,夥計肩上永遠搭著一條白桌布,提著開水壺滿堂跑,茶是在客人面前沖的,手勢快而凖。
西堤廣東茶樓,風味雖佳,但非常守舊,木桌木椅(桌面或包上一層鐵皮),地板骯髒,比玄壇的臉還要黑,環境殊不衛生,但茶客久入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多數習以為常。
喧鬧嘈雜的茶樓,其實是觀察眾生相的好所在,只要保持輕鬆品茗的心情,聽茶樓夥計喊叫聲之此起彼落,感覺是一絕。
例如:咖啡加冰是「黑鬼沖凉」,白底則謂「靚仔」,若是五個蓮子茶另加兩個燉奶,那就更精彩了,變成「揸住細蓮兩個大奶」!
表達方式雖嫌俚俗,但勝在凸顯小市民的生活特色,而且帶有遊戲人間的雋永。
舊式茶樓夥計個個精於心算,結帳時滿桌杯盤狼藉,但見夥計念念有詞,這裡翻一翻,哪裡揭一揭,不消一分鐘便算出個總數來,且通常都很準確,童叟無欺。
雖說係「飲茶」,但怎可無點心呢?茶樓能夠馳名遠近,多靠自家點心真材實料,精緻可口,而非靠茶好。
茶客闔家光顧,飽餐點心才是上茶樓的重頭戲,這正是茶樓最能讓人感到親切之處,看到孝子賢孫,扶老攜幼,一家人三代同堂嘆茶,樂也融融,古老相傳的老吾老,幼吾幼之傳統美德,可說表露無遺。
我家住西貢,兒時經常隨大人上「奇珍」茶樓,一進大堂,映入眼簾,就是「樓上雅座」的一個小牌匾,說雅座真的有點太誇張,那不過是一座木板樓而已,登樓時,腳步稍為走快點,木板梯級更發出隆隆響聲。
我還記得靠近窗口位置,總是有幾位永遠是敞開白恤衫,露出裡面汗衣的「老爺子」,把雀籠放在身邊,一盅兩件,優哉游哉的大嘆其茶。
人們可在他們身上,深深感覺到當時的南越,是如何昇平盛世,蕉風椰雨的南國好食好住,誰還記得「身在異鄉為異客」?
孩提時代的我,其實不怎麼喜歡上茶樓,嫌茶樓地方太嘈吵,又不衛生(舊式茶樓多配備痰盂在桌底,方便老煙槍口中「發飛鏢」。)而且大人在餐桌上老是喋喋不休的大談政事,對小孩而言,枯燥得要命。
稍為長大之後,跟大人上茶樓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不過如果是上「大羅天」或「同慶」飲茶,咁就唔拘啊,畢竟這兩家均為大酒樓,座位舒適,點心也較上乘,勝過那些油膩膩、烏黑黑的舊式茶樓。
「大羅天」的最大特色是有點心阿嬸(有時是點心妹)逐桌叫賣,她們一身白衫黑褲,把裝滿點心籠子的託盤掛在腹前,在食客面前來回走動。
她們似乎受過訓練,叫賣的尾音總是拉得長長,嬌滴滴,很是動聽,令人想起粵語小曲「阿娥賣粉果」(鄧寄塵、鄧碧雲唱)的詼諧情節。
「同慶」酒樓早市,以後起之勢超越「大羅天」,靠的是首開粵曲表演助興先河,讓食客獲得雙重享受,不過我幼時最喜歡上「同慶」飲茶,非為聽粵曲而往,皆因該酒樓有電梯可乘,小小年紀的我,每次乘電梯,彷彿騰雲駕霧,感覺既新奇又興奮。
如今多次返越旅行,雖然也經常上茶樓,但總覺得完全找不回昔日那種溫馨的feel,每次我和勵志體育會的螳螂派師兄弟大夥兒上茶樓,都是狂掃茶樓的點心(見圖),籠子堆起來看似一座小山,吃得很是痛快,遠勝昔日斯斯文文的一盅兩件,但我還是懷念以前的淺斟慢酌,就是無法重新體會孩時上茶樓的氣氛。
現在胡志明市的茶樓,最出名當然首推順橋,地方大,有冷氣,加上粵曲點唱,正所謂「有嘢食、有嘢聽」,三兩知己一齊撐枱腳,偷得浮生半日閑,人生算係咁啦,可惜價錢相對別處是貴了些,或許一分錢一分貨,順橋的點心品質較佳,但還是遠遠輸給香港及溫哥華,只勝巴黎,唯獨一味豉汁鳳爪,不及巴黎酥软。
其次就要輪到吉祥(舊日皇宮戲院)、竹園(位於麗都戲院隔鄰的大世界,現應已易主及更名),同樣有粵曲助興,但排場就差了些,我的巴黎朋友每次返越都會上吉祥客串登臺,獻唱他們的拿手戲曲,贏得不少掌聲,能娛人娛己,何樂而不為呢!
西貢華人如今銳減,茶樓庶幾消失殆盡,幸有大統酒樓進駐,走高級消費路線,總算為西貢人保留住一點飲茶風氣,大統先前座落白藤碼頭徵女王廣場(我孩提時代的舊居竟成為此酒樓的廚房),後來地皮有價,廣場一帶為大集團收購,大統搬遷至咸宜大道昔日勝利餐廳原址,我曾光顧一兩次,點心炮製不算精彩,但其豬腰粉倒是滿可口。
位於咸宜大道舊街市的燕芳園,昔日以過橋雞絲魚片河粉而飲譽西堤,生意好得不得了,如今自也人面全非,給我的感觸是「河粉依舊在,失落滿心頭」!
燕芳園座落越南商信銀行對面(以前黃德雅常在該銀行頂樓天臺舉辦酒會),地處西貢金融中心,是當年的越南華爾街,控制每天的金價美鈔上落,燕芳園天天高朋滿座,有無數白領經紀光顧,別看他們聚首只是吃一兩碗雞絲魚片河,散席時可能已經是好幾百萬生意成交!
其實該金融區一帶,以早市河粉供應馳名的茶樓尚有好幾家,位於巴士德街和阮功著街(潮州街)交叉路口,就有小蝴蝶和錦芳園兩家,雞絲魚片河粉水準屬頂呱呱,與其街角斜對的東發餐廳,則是老牌子西餐廳,亦以燒雞及燒排茄汁飯,還有巧手炮製的豬腰通心粉,大大滿足當時金融白領的口福。
西貢舊街市是小堤岸,華人商店密密麻麻,武夷危街更是一條百商雲集,百分百住滿華人的小同慶大道,該處的棋記、建國茶室,以及康記粥店,都是我幼年時常隨大人上門大快朵頤的地方,前兩者的雲吞麺一流,康記的及第粥,至今仍讓我念念不忘。
記得70年代初殘廢兵大鬧西堤,建國茶室的太子爺不堪殘廢兵勒索無厭及恣意欺凌華人,本身亦為阿兵哥的他,狂怒之下拔槍把兩名殘廢兵打死,震驚整個首都,也引發大批殘廢兵來舊街市尋仇鬧事,當時我家在宗室淡街開餐廳,也受波及,有段時間簡直無法做夜市生意。
世事如煙,每次回憶起越南變色前的幕幕往事,總興起不勝唏噓之嘆,印象中的事物,有許多非常模糊,但也有不少非常清晰,常讓我陷入如幻如真的世界。
我不禁又想起張愛玲對回憶的體會:「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其實樟腦的香是刺鼻的,你會獲得一點麻醉,但又會害怕跟它接觸!
郭乃雄Friday, April 05, 2013 8:39 PM箋注
冬夢兄,【欲談心裡事,請客上茶樓】是我約20年前在歐洲日報美食版所發表的一張特稿,裏面談及巴黎、西堤兩地的茶樓今昔情況,後來我創辦博愛舊夢網(博愛校友網站),曾於2009年間將該舊作翻出,重新改寫,加入更多內容細節,豈知公開貼出後,未幾便被人家挪用,到處寄出對外分享,惟從來沒一次是注明出處的,不過拙作被偷去,卻每次都能認得路回家,很多時候稿子轉了大半個地球,最終還是回到我的易妙信箱。今次我第三次或第四次收到自己被偷的文章,只是這次被人家融入另一篇稿子里,二合為一。
附★王婉娜:再坐一會!
猶如小球的燒賣是我最愛吃的廣東點心。
不盡是皮薄就是上品,皮要厚度剛好,才能显出肉的口感。餡要彈性不粘牙,鲜韌,不能太干也不能太多汁,說是小點心,也考起師傅的手工。
我很幸運,絕對不是個尋美食者,卻常常有好吃的東西順理成章就顯示在眼前。
世上最好吃的燒賣曾經出現在成泰大道一家传統中式茶室,店名?不記得了。店主的女兒就是我的好同學曾麗賢。
從博愛後門走路十幾分鐘就可以到這家粉麵兼點心茶樓。樓上是住家,樓下是店面。麗賢總是在忙,忙搓麵粉,忙切排骨,還要忙著拿點心給我吃。
她個性直率,做事敏捷,粗線條的作風令我大開眼界。不是聖旦树上那顆最閃亮的星星,不是垂死的天鹅,她是實實在在,活在陽光下。
她的世界沒有張愛玲,也沒有林語堂,然而,我敢肯定,她比他們都快樂。
「再坐一會,點心快蒸熟了!」,不多言的曾伯伯,每次我跟他道別,他總是親切留人。出店門,我手上是一包用牛皮紙袋裝的燒賣和义燒包。
傳统的關懷就從溫熱的紙袋悄悄地,連同南國雨後的微風傳到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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