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國紅梅憶舊夢(摘錄自《南城舊夢》)
■郭乃雄
圖片:作者提供
講飲講食,高檔如陽春白雪,普通似下里巴人,全都離不開酸甜苦辣鹹之五字真言。所以回憶舊日堤岸美食,亦何異回憶我們祖輩的五味人生?
話說參辦街有家新大陸戲院,業主為西貢閩籍地產大亨陳福基所有,新大陸脫手後,陳將售地所得,在瑞士洛桑買了一座別墅。論財富,陳在謝孖延、黃仲訓、李雪耳之下,但陳最熱衷享受人生,是越南富豪當中唯一曉開飛機者。
新大陸戲院易主後改營食肆,店名仿照香港灣仔的六國飯店,也是叫六國,說來有趣,當堤城六國高朋滿座,對街有新飯店開張,掛上的招牌竟然是秦始皇!用意不啻畫公仔畫到出腸,就是要「秦始皇滅六國」!
秦始皇跟六國的「隔空過招」,一度引為笑談,不過更好笑還在後頭,沒幾年秦始皇關門大吉,亦即秦皇滅不了六國,反而六國滅了秦皇,當時報章笑言兩家飯店玩轉了歷史,秦始皇泉下有知,必定氣到死而復生。鐵板神算說的「不怕生壞命,只怕改壞名。」顯然不足信也,起碼在秦始皇(飯店)身上就不靈驗了。
六國後來為糖廠七姑接手,其快婿黃子翔出任經理,推動革新,把六國由平民飯店升格為舞廳酒樓。黃子翔的名氣,在舞國堪稱一時無兩,凡他任經理,夜總會場子必旺,原因他很能挖角,羅致許多紅舞女跳槽,為了跟大金都舞廳互別苗頭,當年他不惜重金禮聘法國艷星到六國登台,當中就有一名出生於美國聖路易安那州的法國黑人艷星Josephine Baker,她特有的性感舞姿及火辣唱腔,曾經引發不少爭議,但無礙她紅遍海內外,她在六國登台期間,法越政要和華商晚晚捧場,座無虛設。
據法國名記者桑塞爾憶述,那時經常開著美國雪佛蘭轎車出外兜風的黃榮遠十五少黃慶榆,對該黑人舞孃心存傾慕,無奈結局是襄王有心,神女無夢。事實上「黃黑配」在該社會時空來說,根本沒有發展可能。
回說福來棧糖廠七姑,在堤岸無人不識,七姑生平最愛粵劇,尤其喜歡跟英俊不凡的文武生做「好朋友」。據說關海山和羅家權昔年在越登台,極得七姑賞識,凡有他們演出,七姑必率太太團捧場。七姑在坊間有個外號叫「鑽石婆」,原因七姑喜歡送鑽石給英俊名伶,大家都說關羅二人,風流倜儻,經常獲七姑餽贈鑽石。
後來六國再度易主,接手人是金龍旅店老闆古樹坤、市政廳孖薦許祿(孖薦指衙門通譯),由於後者跑慣衙門,熟諳黑白兩道,持牌人順理成章就由他來擔任。
惟天有不測之風雲,許祿獲我世伯袁福贈送德國馬戲團門券,欣然前往,取代我世伯的座位,豈知走鋼絲的特技人演出失手,高空下墜而亡,其手中的平衡桿亦鬆脫下掉,許祿不偏不倚被砸個正著,當場死亡,袁世伯事送上一大筆撫恤金聊表歉意,畢竟人家當了自己的替死鬼,我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
經此事故,六國落到一名叫Antoine的法國人手裡,此君外號叫歪鼻佬,原居柬埔寨,是施亞努王子的高級顧問,因酒醉殺人而逃來越南,並且接手六國經營,未幾還娶了華人舞小姐為妻。七十年代Antoine離越返法,把六國轉讓越南紗廠幫,即張維岳、李良臣、蔡章、翁業宏等鉅子,六國更名天虹,跟法文名稱趨於一致。
七十年代戰事加劇,大後方的餐飲業反常地一片興旺,連神眼雕刻家戴頑君教授也以玩票方式下海,進軍餐飲業,在陳興道街金像戲院隔鄰,即戴教授住家樓下開了一家風味獨特的北方館子,店名很富古意,叫作梅園。
戴教授最愛畫梅,他的北方館子遂以梅園命名,西堤北方菜館少之又少,盛名如梅園者,似乎僅此一家,後來好像又多了一家開在八達隔鄰的川菜館可樂,不過那時變天在即,可樂之存在僅曇花一現。
說戴教授是軍官(隨盧漢大軍入越受理日本投降),他是藝術家。說他是京劇名票,他是美食家。說他是藝術家,他又是下廚高手。
這點倒跟張大千頗相似,誰都知道張大千是畫壇一代宗師,亦為見長北方菜的大師傅,他說過:「以藝事而論,我善烹調,更在畫藝之上。」甚至還給藝術工作者下註腳:「不會烹飪的吃貨不是好藝術家。」
毫無疑問,戴教授絕對是張大千口中的好藝術家,當他把「國父遺囑」、傘陀的「天台送別」,分別以漢、越文字,完完整整的,各雕在一枚白米上,有誰會聯想到這雙神奇巧手,還會飛刀弄鏟,煮菜燒飯?
張大千燒菜從不下味精,戴教授燒菜崇尚精簡而美,其千金蕭戴文娟女士告訴我,老父燒菜,材料少,佈局簡,非常香!戴教授在勵志體育會擅演張飛,故其烹飪才華亦可稱得上——張飛燒菜,人強鑊氣猛。
順便一提,戴教授七十年代把兩粒珍貴米雕帶到新加坡展出,其中「國父遺囑」的米雕在展示時被某冒失鬼一鬆手掉到地上去,雖動員數十人作地毯式搜索,「國父遺囑」始終石沉大海,再無復見,思之良可痛惜。
梅園開張之日,華文報界爭相報導,儼然新聞大事,尤其報紙一打開,幾全是祝賀梅園新張的廣告,報上有關梅園的特稿介紹,篇篇皆妙筆生花,令人讀得垂涎三尺。當時戴教授任職嘉定越南高等美術學院,梅園客似雲來,來捧場者除了想見識北方菜,另有不少人是仰慕戴教授大名而來的。
梅園開張,忙壞了戴府上下,由於當時餃子無急凍儲藏,全為即包即煮,所以每個華燈初上的晚上,戴府必須總動員來包餃子,還好戴家上下都善烹,南方人的戴夫人更是梅園總司令,既發號施令,亦投入戰鬥,當時除了燒菜,大家還得騰出時間做刀削麵,一做好就立即下鍋,所以當梅園關門打烊,個個都累成一團。
梅園的北方香酥鴨,慢工出細活,純用古法炮製,須經醃製三天始下油鍋,炸出來的肥鴨,酥脆可口,迷倒不知多少老饕,以致一推出,不旋踵就賣個清光。
二徵女王街的中華民國大使館官員們每來光顧,必先致電預訂香酥鴨,還有里肌肉、醬牛肉、糖醋魚、荷葉餅、芝麻醬餅、蔥油餅、三鮮餃子等,全是長官們的至愛,留越國軍及一眾京劇票友最欣賞是梅園的饅頭,吃著吃著,連鄉愁也一併吃進肚子,人生就以這個時刻最為迴腸百轉。
但話說回來,凡是多才多藝的藝術家總是有股怪脾氣,戴教授亦不例外,梅園才開三個月,戴教授說要把店子關掉,因其工作坊在樓上,受不了顧客川流不息之嘈雜,無法集中精神繪畫及做微雕,戴夫人聽了本無可不可,但她解釋梅園開張已三個月仍天天有人登報申賀,沒可能說關就關,結果梅園多延兩個月才正式結業。
梅園結束未免太快一點,引來老饕們一片歎息聲,充滿北平風味的荷葉餅、蔥油餅、外焦內軟的芝麻醬餅,自此成為絕響,花開花落,為何總會在南柯一夢間?正所謂:「客情方惜別,一地是梅花。」
堤岸有梅園,人盡皆知,西貢有紅梅,識者卻甚少。
前者的高朋滿座,反而凸顯後者的門庭冷落。紅梅飯店位於阮文森街金珠戲院對面,本沒啥稀奇,但紅梅有位客串廚子大有來頭,她就是尹鳳藻總領事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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