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奧運聖火過境巴黎,選擇與唐人街毗鄰的夏萊蒂運動場作傳遞終站,不知主意是出自北京或巴黎?因爲夏萊蒂可非尋常之地,它是1968年5月紅色風暴的“文革聖地”之一,象徵全國社運對當政者威權的勇敢挑戰。去年大選,社會黨華亞爾夫人的最後一場盛大造勢就是在夏萊蒂舉行,目的欲借此民主聖地凝聚民氣,扳倒執政的右派。
時光荏苒,五月紅色風暴如今踏入四十周歲,民間又掀起了一片歷史回顧熱,尤其目前是右派執政,薩科玆在競選時曾旗幟鮮明的要“終結五月紅潮的幽魂”,說是為了讓法國從左傾情結解放出來,薩的激進言論無疑激化左右兩派的矛盾,當年有份走上街頭,參與社會變革鬥爭的左派人士紛紛發炮,而有關該歷史事件之正反討論,亦一時蔚為全國熱潮。
雨果說過:“人造的風暴比海洋的風暴還要可怕。”四十年前的紅色風暴正是如此,當時法國幾無失業可言,社會安定,年輕人不用上戰場,但由於對毛派、文革、第四國際托派、無政府主義……等極左思潮的嚮往,年輕人質疑自己的安逸社會及資本制度,加上美國介入越戰掀起全球反戰浪潮,年輕人的反叛特質更加受到催化,五月風暴遂掀了起來,法國陷入戰後最大一次動盪危機,人民上了一堂震撼性的民主社會教育課,社會從此有了很大變化。
紅色風暴爆發之前,充滿反叛思想的農特赫(Nanterre)大學率先掀起學潮,最初訴求是解除男女生宿舍的隔離措施。繼之, 越南協會成立,目的“聲援越南人民抗擊美帝”。在一項衝撞美國運通銀行(American Expresse)巴黎分行的示威中,有學生被逮,學運於焉升級,抗議政府“濫捕”。正如毛澤東寫給林彪的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由德裔留學生“紅髮丹尼”戈恩賓迪帶領的學運,越演越烈,終於到了無可收拾地步。
農特赫大學關閉後,鬥爭火炬轉移到索邦大學,警察採強悍手段清場,使形勢火上加油,街頭衝突無日無之,到處都是路障戰壘,拉丁區陷入無政府狀態,變成學生口中的巴黎公社,儘管法國共產黨及工會領袖起初猛批運動的正當性,但基層工人的奮起無可抵擋,五月中旬工會終於和學運合流,1050萬工人加入大罷工(當時法國人口5000萬),全國癱瘓,加油站缺油,銀行擠兌,法郎暴貶,經歷過當時情境的華人,印象深刻,憶述往事猶歷歷在目。
一位郭姓退休人士回憶說,紅色風暴掀起期間,他住在十四區Alésia,那段時間他幾乎無法集中精神寫他的法學博士論文,原因自己家鄉越南,亦同時爆發戊申年春節總攻擊,戰火席捲全南越,他每天都坐立不安,大量時間都花在收聽電台有關越戰及法國學運報導,基於好奇心,他和其他數名越南華僑子弟,經常徒步到拉丁區看熱鬧,目睹示威過程之石棒齊飛,比看電影還要刺激。
這位郭姓人士說,當時街道全都被挖得面目全非,鋪路面的石塊不是被學生拿來當戰壘,就是以之和警察對抗,停泊路邊的雷諾4號、雪鐵龍2cv、菲亞特300等轎車慘被挪用作路障,阻擋警車前進,他記得5月6日和10日的街頭混戰通宵達旦,翌日早上的拉丁區,滿目瘡痍,他說當時鎮暴警察一見年輕人在街上跑,不由分説就打,他和幾名越南同學走入聖米歇爾“戰區”時,都會先看準前面有哪家商店的門是開著的,以防前進時萬一被追打,可以竄進商店避難,當時大家都愛找刺激,過癮得很。
一位早期留法的陳姓退休工程師指出,學運星火遼源迅速,多少應來自中國文革的影響,當時許多學生滿腦子都是烏托邦東西,瘋狂信仰共產國際和毛澤東思想,毛語錄在校園大行其道,他們批判社會是一株食人花,高唱要做愛不要戰爭,痛批商品是鴉片,禁止所有被禁止的…當時的確嚇壞不少外僑,他的數個越南親戚家庭,被嚇得後來移民赴美,另尋發展天地,他本人則無此憂慮,理由是法國人的鬥爭是追求更多的逸樂,無可能放棄資本制度。
該陳姓人士憶述指出,當時社會十戶人家只有兩戶有裝電話,公寓大多沒有私人浴室,廁所都是公共的,電視機不普遍,大家關心時局演變,每天醒來耳朵就貼著收音機,要不就到街上和路人交換“路邊社”消息,天天聽到的,是工人學生慷慨激昂陳情,要大家不惜代價戰鬥到底,可是商店東西賣光,銀行大排長龍,街上垃圾堆積如山,巴士全部罷駛,運動拖不了多久,市民開始反感了,當時他和太太及兩名幼年子女,天天徒步上街,最後乾脆呆在家中,因爲累得再也走不動。
該陳姓華人所敍述的遭遇,亦足反映當時的社會,運動爆發初期,大多數法國人皆同情學生及工人,可是時間一久,便怨聲載道,尤其戴高樂5月29日原要主持内閣會議,卻突然“玩失蹤”,人民開始害怕了,翌日百萬人響應右派號召,走上香榭麗舍力挺戴高樂,局勢因此出現轉捩點,運動疲態畢露,没多久便偃旗息鼓,當時在野的密特朗(前總統)以爲必能出面組織臨時政府,誰料戴高樂接納總理龐畢度建議,使出奇招,遽然宣佈解散國民議會重選,由於民心追求安定,右派獲壓倒性勝利,社會黨及其他左派算盤落空,在選舉中慘遭滑鐵盧。
紅潮運動帶來了歷史性的格勒奈爾協議(les accords de Grenelle),大幅改善人民的生活,例如每年有薪假期由三週增為四週,最低薪資一口氣加35%,平均薪資加10%,每家企業都可自組工會…等。前總統希拉克時任就業部長,他代表政府與工會通宵談判,格勒奈爾協議之達成,使他一舉成名。格勒奈爾協議的對外公佈,就是在夏萊蒂運動場的集會上,不過當時的工人學生已經迷失了理智,不管政府如何讓步,仍高呼繼續戰鬥,但局勢急轉直下,運動已呈強弩之末。
有人把5月紅色風暴比喻是法國的文化大革命,把它說成中國文革的雙胞胎,其實大不盡然,因爲法國的紅潮運動是一個百家爭鳴的左傾雜燴菜,裡面混雜了中國共産黨最痛恨也最反對的修正主義、第四國際、無政府主義等,所以其本質與中國文革殊不一樣,法國人口中的要做愛不要戰爭,要求性解放,減少工作量…等,更非愚忠盲目的中國紅衛兵所能體會,而且學生和老師在運動中是同一戰綫,同受社會尊敬,沒人被批鬥為臭老九,更勿說,紅潮運動所宣揚的自由開放,對後來法國新浪潮創作的影響,對西方社會的諸多正面啓發,使人文世界更加百花齊放,知識分子地位大大提高,其代表的人權價值,超越中國文革何止十萬八千里。
5月紅潮運動方興,當時人民日報幾乎天天著文讚頌,單在一個月内,相關文章的發表便多達六十餘篇,而且還有無數群衆走上街頭,聲援法國的學運工運是“巴黎公社革命的延續”“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最偉大的人民運動”,在當時歷史環境,這是革命的偉大輸出,然而若換上今日時空,那等同鼓動別人國家内亂了,諷刺的是,戴高樂是最先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西方領袖,但這位中國人的“老朋友”陷入執政危機時,中國人卻反而支持倒戴運動。
法國的性解放所以走上世界前列,也是拜紅潮運動所賜,避孕藥物獲公開解禁,到1975年墮胎獲准合法化,法國後來還湧現了一批新浪潮文藝工作者,讓70年代的法國風貌煥然一新,法國知識分子從此更加熱衷人權自由的追求,並且以之為使命,NGO組織亦應運而生,正是這些團體今日站在出來向北京奧運嗆聲,但有誰想到,當年是這些團體的領導人,拿著紅小書搞鬥爭,對毛崇拜得五體投地。
5月紅色風暴已過去40年,法國人的思想雖比以前更開放,但也似乎染上頗重的社會後遺症,許多人至今仍不願抽離這場運動,不少人都在伺機複製那段紅潮經典,一有運動發生,總是設法把已經蓋棺的革命幽魂重新喚醒過來,法國人今日熱衷示威遊行的民族習性,追源溯始,68年5月紅潮泛濫之影響,應良有以也。
不過,亦有比例不低的法國人,經歷此一運動後得了政治冷感病,這可解釋爲何歷屆大小選舉,有這麽多法國人不願去投票,對選舉非常冷漠。列寧說的:“今後最好的政治就是少談政治。”可真說對了今日一部分法國人的心態!
郭乃雄 完稿於2008 05 10 巴黎
(40年前的這天,巴黎拉丁區上演運動爆發以來最激烈的城市遊擊戰)
後續篇: “你們有誰知道總統哪裏去了?”
戴高樂將軍於1968年5月29日内閣會議召開的早上突然失蹤,整個愛麗榭宮上下都慌了手腳,全國人民亦備感震撼,直覺上預知必有重大事情發生。
後來得知,戴高樂是乘搭直升機秘密飛赴德國巴登巴登的法國駐軍基點,緊急會晤法國駐軍司令馬絮將軍,徵詢他對時局的看法,二人究竟談了些什麽?外界無從得知,戴高樂結束此項秘密會商後,没立刻趕回巴黎,卻直飛家鄉科隆貝,閉門思考對策。
後來有史家指出,戴高樂臨時緊急“棄宮出走”,是因爲情報單位得悉,左派分子醖釀要在香榭麗舍大道舉行盛大遊行,然後趁機鼓動群衆效法1789年攻打巴士底監獄之“革命壯舉”,衝撞位於附近的愛麗榭舍宮,戴高樂接受情報官員的建議,緊急飛赴德國的法軍基地暫避風頭。
不過,也有史家分析指出,戴高樂使出神龍見頭不見尾之招式,是故佈疑陣,刻意要人民感受驚懼,意識局勢危在旦夕,從而放棄支持紅潮運動,戴高樂玩的是攻心至上的神經戰。
此外,戴高樂緊急會晤境外駐軍司令,應有借助軍方力量解決危機之盤算,若局勢再不受控制,必要時召兵回國,宣示國家元首“平亂”決心,戴高樂本身是戎馬出身,始終保有軍人的鐵血傲慢本色,他在運動進入高潮時,出訪羅馬尼亞,就是故意不把紅潮運動放在眼内。
時過境遷後今日,當時曾駐守巴登巴登的法國老兵,不諱言對媒體說,戴高樂和馬絮將軍會商後,後者允大力相挺,為了拯救國家免於動亂,同意必要時班師回國,幫助穩定局勢,當時所有駐兵,獲令高度警戒,槍彈全部裝上軍車,隨時候命拔寨“回京救駕”。
戴高樂能夠度過戰後最嚴重的政局東盪,身邊的龐畢度總理功不可沒,龐的治國手段非常柔軟,一直扮演朝野激烈對峙的潤滑劑,頗得人民肯定,這正是爲何戴高樂下台後,龐能順利當選,接棒入住愛麗榭宮的原因。
龐畢度的政治判斷準確無比,他認定紅潮運動已經失盡民心,建議戴高樂解散國民議會重選,以憲政手段降服在野勢力的進逼,選舉必可獲得大勝。不過,自視甚高的戴高樂,反而傾向拿自己的畢生政治籌碼放到全民公投的天秤上,和在野反叛勢力來個最直接的較量。
但龐畢度力主不可,可能龐已經預料到訴諸全民公投,戴高樂必敗無疑。戴高樂眼見局勢緊迫,不容再耗時間,於是接納了龐畢度的建議,5月30日宣佈解散國民議會重選,果然一個月後的立法決戰,擁護戴高樂的右派取得壓倒性勝利,左派慘敗,連密特朗的革命夥伴孟德斯(本來最有希望出來組織臨時政府),竟也遭到落選之恥辱,密特朗則僥幸過關。
法國人的善變稱得上是世界之最,原本左派廣受民意支持,氣勢銳不可當,戴高樂爲首的右派,則慘遭各勢力圍剿(包括媒體),行情奄奄一息。可是立法選舉結果公佈,世人大跌眼鏡,右派的國會議席竟由原來的242席,一下跳升至358席,左派行情開高走低,僅拿下不足130席。當時,跳出來參選的人數多達2267名,個個都以爲亂世可出英雄。
長逾一個月的紅色風暴,儘管如何驚天地,泣鬼神!但面對一場民主憲政的大對決,卻是如此不堪一擊!街頭的鬥爭烈火一到議政殿堂上,立刻熄滅於無形。左派遭逢慘敗,表現亦相當理性,皆說尊重人民的選擇,風暴於焉落幕。
紅色風暴雖然過去,但戴高樂的心頭始終充滿困惑,他覺得自己是二次大戰解救法國的民族英雄,他念玆在玆要使法國強大,1968年8月24日法國成功試爆核彈,從此躋身核彈強國俱樂部,他始終不明白好好的法國,爲何一夕之間掀起風暴,而且還要逼他下台?所以個性好強的他,一定要將自己的去留,和全民來個面對面攤牌,公投就是最好的攤牌辦法。
隔年,戴高樂提出“地方分權暨參議院改造”議題,付諸全民公投,並且公開把話説在前頭,如果公投不過,他願意下台。戴高樂把自己的政治生命放在公投的天秤上,結果這場豪賭輸得頗爲難看,反對陣營得票52.41%,也昭告戴高樂的政治生涯玩完了。
戴高樂子夜時分黯然宣佈辭職,留給世人是他的著名高大背影,但卻如夕陽西斜般,帶著一種不如歸去的莫名悲愴!
郭乃雄 完稿於2008 05 11 巴黎
富於浪漫情調的拉丁區,周圍一帶有很多露天咖啡座,但在紅潮歲月裡,這裡變成了戰場,觸目一片瘡痍。
學生把路面的石塊挖上來,和汽車殘骸堆積成?戰壘,阻擋警車前進,但大戰過後,市民仍如常往來,彷似什麽都沒發生。
公車地鐵罷駛,加油站又缺油,市民只好徒步往來,紅潮運動的巴黎,經常籠罩著山雨欲來的詭異氣氛。
“親吻你的愛人時,槍勿離手!”“沒有革命思想,只有革命行動……”紅潮運動下的學生,無所畏懼,挑戰公權力。
索邦大學被學生佔據,成?法國文革的司令部,日夜都有激進分子上台演講,宣揚反戰及抗擊資本社會的言論。
全國大罷工,垃圾無人清理,堆積如山,成?紅潮歲月的都市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