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相片的聯想 ◎郭乃雄◎
這張全家福的照片,是我在網路的世界無意中邂逅得來的,相片主人翁是哪個人家?我毫無所悉。
當相片映入眼簾,見得一家九口在西貢國會大廈門前廣場之歡樂合影,我打從心底裡升起一股莫名的感動,有少許的泫然,對相片有無窮的親切感。
相片中的孩子排排站呈樓梯狀的由大至小,每張稚嫩的臉,笑得像春花,孩子都很小,父母則看來似已步入中年,或許是遲婚的關係,亦或許是出於生活的鞭打,這對夫妻長得比實際年齡要蒼老些。
這家人打扮樸素,家境應屬小康,拍照當天說不定是新年,也可能是哪個大日子,所以全家到西貢逛街,順便光顧廣場的路邊攝影師,誰知在擺甫士拍照當兒,可能是一個美國阿兵哥偶然路過吧,覺得好玩,也拿出相機,從旁「咔嚓 」一聲,把這個無比溫馨的一瞬間自此化為永恆。
以前的年代,一般中下家庭均習慣節衣縮食,難得有機會出外拍照,所以每張戶外全家福,均彌足珍貴,看到相片中的孩子個個笑對鏡頭,不知有多乖巧,在那個物質奇缺的年代,其實這正代表人性的真正富有,是「有兒萬事足 」的最佳反映。
孩子像梯級般一個接一個來到世上,兄弟姐妹的衣服若非老二撿老大的,就是老二老三互相交換穿,我特別注意到,相片中年紀最相近的兩個小女孩,都穿相同紅襪子,也許平時衣著也是對調穿吧。
多孩子的家庭必然很吵,孩子一放學回家,客廳或閣樓就成了他們大鬧天宮的大光戲院舞台,讓父母為照顧他們而疲於奔命,但不知怎的,這張全家福相片的孩子,給我直覺是孩子一定很乖,看他們的排排站,劃一地開心對著鏡頭,就知他們平時很有教養和富於手足默契。
在這個家庭身上,我們可看到以前西堤華人家庭的倫理縮影,那個時代之所以令人懷舊,就是因為以前的很多東西,是今日我們所失去的,現代的物質文明雖提升了生活品質,但也在改變我們的習性,傳統的倫理溫馨,日趨淡薄,宛如高原的空氣。
不知大家有否注意到,拍照時母親特別靠近兒女,尤其是最幼的幾個,是母親最不敢輕心,父親則可憐被「外放」,靠在石凳邊緣,只坐半邊屁股。
此一甫士肯定是不經意的,也正如此,流露了母主內,父主外的可貴倫理,母親無論什麽時候都最貼近兒女,是親情的永恆凝結劑,可是那時候多數的母親又是辛酸向誰訴?
孩子一胎接一胎地生,有些命苦母親還因丈夫身在戰場,生死難卜,而終日牽腸掛肚,每天都可能是她人生旅程最壞的一天,哪天半夜做了個噩夢,驚醒過來,也會失魂落魄,啜泣到天明。
在「女子無才便是德 」的枷鎖下,上世紀的母親多數僅小學程度而已,就憑早年的略懂之無,做母親就肩負起教兒育女重擔,日夜操勞,且還包辦家中的殘餚剩飯,所以以前的母親蒼老得特別快,女人暗病也特別多,除非不病,一病多數不起。
唉,說到這裡,我禁不住憶起自己的祖母,她真的是個命苦的母親,16歲嫁給我祖父,誕下五名兒女之後,便連連遭逢大變,或許要怪我家家山福薄,歷代祖輩多數壽元不長,所以注定祖母年紀輕輕就做了未亡人,人生旅程一路走來都是孤立無援。
我曾祖母辭世的隔年,就輪到我祖父憶母成疾,32歲得肺病而終,害她27歲守寡,兩年後連她唯一相依為命的胞兄亦作古,至親無一在旁,帶著五個小孩的她,過盡了世間最飄零的苦日子。
我祖父生時在西貢的法國銀行打工,平時入息僅夠糊口,他如許多海外華人一樣,把家鄉親情看得無比重要,經常寄錢回大陸,以致自己難有積蓄,到本身有事時,就立刻陷入絕境,一貧如洗,得了肺病也只可看中醫。
祖父是三更半夜之際咽下最後一口氣,我祖母哭得死去活來,好心的鄰居幫忙漏夜帶我父親徒步走上深夜的街頭,從西貢阮文森街走到河邊的提探街平民窟裡,讓我父親暫時投靠一位挑擔賣豬紅粥的叔公(叔公家是典型的「一家八口一張床」),而該好心鄰居則代照顧我幾位姑姐,以便祖母心無旁貸為祖父身後事奔波。
祖父出殯之日,烏天黑地,風雨大作,來執紼的親友只得五人,漫天苦雨,滿街淒風,奪人魂魄,斷人肝腸,相信任何鐵石心腸的人,目睹如斯殘情慘景,也必潸然淚下,祖母的命也真的太苦了。
在舊時的社會,民智未開,家窮子女多,必然想到不如找一戶好人家,送掉其中一個兩個子女,免得大群孩子跟著受苦,所以當時就有人上門勸說經歷喪夫喪兄之痛的祖母,不如把最幼的老五送出去,減輕她的照顧重擔,不過當時祖母已開始為西貢大地主黃榮遠家族當女傭,始終不忍骨肉分離,最後她下定決心,即使日子如何粗茶淡飯,也要一家人齊齊整整活下去。
我祖母是文盲的,16歲就嫁人,世間歷練,人生見聞能有多少呢?難得她在最艱苦的時刻反而最不認命,硬是要一個人獨自撐起了家,把長得像樓梯級的五名子女一手帶大。
皇天不負有心人,母親的無比韌力戰勝了迫人的逆境,慶幸有祖母,我們家得以維持完完整整。大文豪雨果說得好,母愛可使一個平凡母親變為一隻強壯的獅子。我為祖母感到驕傲!
祖母步入中年後,健康變差,在南越變色第二年的西曆除夕,不幸二次中風,在崇正醫院辭世,享年62歲,她太忍心了,沒讓後人有充足機會克盡孝道,奉養天年,便駕返瑤池,與早亡的祖父重逢於天國。
我記得,她第一次中風是晚上,當時我本被召去福門挖掘水利,出事那晚我剛好跑回家,誰知就遇上她中風,我立刻給她用針灸施救,很快幫她渡過危險的一關,不過她的左手臂有段日子活動不靈光,有次她悄聲問我毛病是否出在當年祖父過世時,她緊抱遺體痛哭所惹得的死人風?我默然無語,暗暗發出一聲長歎。
1977年底的一個星期一早上,我在第一郡醫療站替人針灸時,忽然見得母親神色慌張跑來找我,說祖母又第二次中風,我嚇得丟下工作跑回家,這次真的很不對勁,我不知哪來氣力,抱起了昏迷的祖母便往外跑,送進計程車內,促司機火速開到離家最近的崇正醫院。
結果在醫院內搶救了6天,祖母便如一根自我燃燒的蠟燭,在盡頭到來的一剎那熄滅了,過程中,她曾照亮一個苦難的家,讓一群無父小孩在冷削的黑夜裡,感受到無需害怕的依靠及溫暖。這點微光,是母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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