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毀的自我 ■陳葆珍

---《20世紀的書》讀後
這本《20世紀的書》精選了近百年來《紐約時報精評》這一專欄所刊登的書評。藉以了解百年來美國的作家、觀念及文學概況,涉及的內容浩如煙海。其中美國作家安納托•布洛亞德寫的《隨筆》中的一句話讓我震撼。他說:“使我們深深感到恐懼的恐怕不是死亡,而是銷毀的自我。”
他是一個癌症病患者,醫生告知他只有幾年的命。他說他這個時候最想看那些寫關於重病的書,並指出“危險的疾病是人生的重大經驗。”可是,寫這方面的佳作寥寥無幾。
這些話,正符合我十一年前的心態。那時,我也是這樣的。記得在醫院作體檢時,緊張到血壓急劇上升,升到從未有過的140/90,心跳也是從未有過的一分鐘120下。護士說我太緊張,要我放鬆。我這時就背白居易的《琵琶行》。人進入了“潯陽江頭夜送客”的意境,忘了當時身在何處。半個鐘頭之後,居然血壓下降到116/70,心跳一分鐘86下,這讓我切身體會到精神對身體的作用。後來,當醫生正式向我宣讀檢查結果時,我雖然內心十分驚恐徬徨,但表面上還能抑制自己。回到家,專門找一些關於這方面的書來看,到處貼滿警世名言。這時,漢姆萊特的名句經常在耳邊響起:“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
這樣的心態,與安納托•布洛亞德沒兩樣。看來,這文學的重要功能不可忽視。但可惜,這方面的書實在太少了。有人說,愛情是永恆的主題。我覺得,死亡才是永恆的主題。因為,死亡是每個人必經的,而愛情,倒不一定。可死亡這主題,不好寫。沒有體會的寫不出,即使曾和死神打過照面,基於精力才智不足,也寫不出。
那唯一自救之法就是自我開解。這樣,安納托•布洛亞德的“使我們深深感到恐懼的恐怕不是死亡,而是銷毀的自我”這句話,會起到藥療作用。
我在推敲“自我”這個詞。當然,你的身體有目共睹,自然是你的“自我”,誰也無法復制。你的身體將如何運作,也是由你自己控制。似乎每個人都會被一個看不見的形體站在你身體之外對它指手劃腳,這個看不見的東西就是“自我”。它往往由你的世界觀你的教養、素質、性格等多種因素決定。這個“自我”,就是你身體的指揮部。它一旦毀了,身體也跟著垮台。
我會不會銷毀自我?幾十年來,上天一直把我放在煉獄中考驗,看我怎樣回答。政治上,把我長期置於 “另類”的處境,其滋味是不好受的。但只要自己堅持做人的准則,不隨波逐流,心中有一杆道德的標杆,那“自我”仍然傲然挺立。但最可怕的是,你親自把自己打入“另類”。那就是對身體不愛惜。三次險進鬼門關對我是一種報應。頭兩次,那時年輕,被搶救過來還以為是理所當然,沒什麼想法。
可當我69歲時,上天又給我出一個大難題,看我交出怎樣的答卷。本來,老與死,最容易連在一起。
沒事也會往這方面想。更何況凶險的病魔卻在這節骨眼上乘虛而入,可怕的癌症找上門來了。我感到自己將被這個世界遺棄。那時,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你不能死,也不會死!”我感到,這就是本來的我,也就是人們所說的“自我”,這增添我求生的勇氣。
話雖如此,患得患失的情緒時起時伏。記得在美國第二大癌症醫院由美國十大癌症專家之一的華裔王醫生幫我動了結腸部分切除手術後,剛剖腹第二天,就被護士趕下床,學走路。痛得人在發抖。在我堅持盡量不用止痛藥的情況下,一步一痛地走著。而最好的止痛藥是走廊上的風景片。照片上有一株松樹長在懸崖邊。我欣賞了好一會,那“君影巍然獨壑松”的詩句忽然湧出來。馬上在想怎樣把它寫成一首詩,於是,腳步變得輕鬆了許多,疼痛也減少了。還在自我安慰:“怕什麼,有痛,才證明你活著。”詩作完後,我不自覺地笑了,笑自己未免有點“阿Q”。當我在病人堆裡走動時,還沒什麼特殊的感覺。但一靠近窗戶,往下看那車水馬龍的默哈頓,那“原來你是另類的”幾個字又跳在眼前。而這樣的“另類”,不是別人給你的,而是自找的。聽說這樣的病人,存活率僅有5%。看看我周圍的病友在痛苦掙扎,想著可能在不久將來,我會與他們一起被垃圾車拉走,心裡驟然產生恐懼。看見窗外有株大樹,小鳥在它的周圍飛來飛去,對此十分妒忌。覺得一切生機勃勃,而自己卻行將就木。
眼前這株大樹讓我想起35年前廣西百色山區的那條被月光照得慘白的山間小路,那兒也有一株大樹。樹下,一個懷胎八個月的從城裡來的教師,正往這株大樹的樹丫吊繩子,準備徹底毀滅自己。這個人就是當年被趕下農村的我。想著一起被趕下來的一對年幼的子女,整天和牛打交道,自己身懷六甲,還要上山為生產隊砍柴。這樣的日子何時了。已經沒了求生的樂趣。幸而,胎兒踢了我一腳,才有現在的我。現在想起來,這一刻的“自我”,正在銷毀。而這把火,是自己親手點的。
正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後來的經歷,說明禍福會轉化。
海明威“人生來不是為了被打敗的”這句話讓我那不服輸的個性又重新抬頭。我相信,這就是本來的我。這個“自我”一旦沒了,勢必對一切病魔沒有反抗的勇氣,束手待斃。
故此,“銷毀的自我”何時出現,就是死亡的先兆。我是這樣理解“使我們深深感到恐懼的恐怕不是死亡,而是銷毀的自我”這句話的。誠然,凡人必死,這是不可抗拒的客觀規律。如果在這自然規律未走到盡頭時,讓一個積極樂觀的“自我”指揮自己的身體,尚有轉危為安的可能。
二零一六年六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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