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葆珍
       (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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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男兒淚 (外一章)

蒙迪生贈我文集《走進堤岸》。無以為報,念及咱倆曾先後在南寧度過難忘的時光,僅以此拙文兩篇回贈。           

葆珍1/8/08於紐約

男兒淚       ◆陳葆珍◆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我一介女流,自幼亦以此為清規,以示對“女人是水做的”一說之抗議。

  不過說真的,除了看到小男孩的淚外,我未見過成年男子的一滴淚。電視中雖見過,但那畢竟非真正的淚。為此,對男兒感情之斤兩往往質疑。

  活到71歲了,才讓我破謎。

  去年回國,因恩師賀祥麟教授病在醫院而改變我的旅行計劃,我特意抽兩天時間飛往南寧探病。事前通知在南寧的我教過的74、76屆學生。我教過好幾屆高中畢業班但我僅能通知兩屆,我以探病為主又要見老同事,著實分身無術。我所選擇的要見的學生是身處文化大革命後全國恢復高考之前的。他們與我患難與共,作為一個園丁,我要看看在大環境處於青黃不接時期的苗子後來長勢怎樣了。

  還未出發,越洋電話傳來我學生的聲音。他們說幾十人于今晚集合商量如何迎接我。我說已有另一屆學生包做我的司機了。他們說:“我們要到機場把老師接回,別屆的人不夠我們搶,我們這兒有當警員的。”

  “哈哈,好一個綁架!”我樂了。

  忽然,我心一陣抽緊。原來南寧那邊的電話筒被一位男生搶了去,電話裏傳來他的哭聲,他邊哭邊說:“好不容易盼到老師回來了,您就像我的再生父母,您是我這一輩子唯一永遠記住的老師。我沒忘記以前在農場的那段……”

  一句話把我帶回那難忘的30年前,他,患嚴重的腸胃病。叫他留在城裏念書不要來農場分校他硬是不肯。而廚房人手不夠,在百忙中我沒忘記給他熬中藥和稀飯。而這,當年還受年級教師開會批判,說我以母愛代替階級愛。背後是一些教師的冷眼;面前是我學生的病容;手上是我從樹下撿來的枯枝。我凝視這燃著的烈火,聽著那中藥和稀飯的沸騰聲,我心靜如水。

可如今,他這一說,我的心難以平靜,我何德何能,蒙此錯愛!

“別提啦!都30 年了,還記著。我照顧你還不夠,你身體可好?”

得知他身體健康,我的心又恢復平靜。然而,那聽出來的淚,一直縈繞我心中。

除去飛行時間在南寧僅有一天半了。我大部分時間在醫院陪伴老師。臨別時,我對老師說:“明天早上10時我要到機場,可我的學生說還要見我,然後送我。我想明天再來看您,但不可能了。我真捨不得走。”

“去吧。看到你風塵僕僕的,還趕來看我,我心裏既高興又難過!”
忘不了,和吾師握別時他眼中噙的那滴淚,在電燈下正在閃光。

晚上,我赴學生迎我的盛大宴會,我坐的車子還未停好,就有一批學生簇擁而來。剛站定,人群中迎面走來一位魁梧的中年男子,濃眉大眼,帥氣十足,我一下就認得他。他笑著一把抱住了我,忽然抽搐著,眼淚沾滿他那連腮鬍子,那帶淚的臉在親我。他伏在我肩膀上邊哭邊說:“陳老師,我找您找了幾十年,今天終於見著了。我是想對您說以前我不聽話,害您辛苦了。”

“別這樣說!”

我還能說什麼呢?我過去所做的一切,有不少是要反省的,我還要請他們原諒呢。庸醫害人會立竿見影;而庸師誤人,不是當時都能發現的。面對這位同學的懺悔,我感動我慚愧!想當初我所持的觀點是:男孩子難以不調皮。調皮,說明他精力旺盛、智力過剩,而教者所供的不一定應求。我把這類學生當作很有趣的研究對象。但我不知道自己的苦心經營會帶來什麼效果。今天,他真情流露,我就可以少些遺憾與內疚。

咱師生倆就這樣在餐館外在幾十個學生面前抱頭痛哭,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樣,全失控了,以致夾道歡迎我們的服務生看見我邊拭淚邊走進酒樓,均投以詫異的目光。

我叫那位男生坐在我的旁邊,他說:“我不敢坐這個位置。”

“就憑你這句話,你今晚就坐這個位置!”

他一直陪伴我,為我夾菜。每夾一次口中就不停地說:“老師多吃點,身體要緊。”

聽他輕聲細語的,想起30年前在教室裏的他,我吃下的菜,味都變了,怎麼全都是甜的?

一位男生手捧一大束鮮花走進來了,他獻花給我時眼裏閃著淚花。他叫我聽電話,原來是一位正在山區採礦場的學生打來的,說是不能來見我而向我問好。

當年在農場分校當副班長的男生對我說:“陳老師您當年替我補的蚊帳我至今還收藏著。”

這一句,讓我想起那周記本上的淚痕。

事情是這樣的。我對著一位臉上有紅點點的學生問:“為什麼蚊蟲只叮你不叮其他?”我記得當時他沒答,紅著眼別轉了面。我心裏很難過,我傷了他的自尊心!

我趁他們上課便潛進男生宿舍,發現他的蚊帳不少的洞是用紙糊上的。我馬上騎單車去布店,用當時政府發給我一丈二尺六的布票買了一大塊蚊帳布,替他補好。這一周的周記,他這樣寫:“今晚沒蚊蟲了,我反而睡不著,我哭了,想起死去的媽!”

看這樣的周記,我也哭了。我相信那頁紙上還有咱師生倆的淚漬……

臨走那天,同學們依依不捨地送我到機場,不少人含淚和我握手告別。

在飛機上我看著一張他們贈我的集體照片,那是慶祝他們的母校百年大慶時拍攝的,那時我在紐約怎麼照片中會有我?仔細看去,原來是高科技作怪。

這時,寂靜的上空響著他們的話語:“校慶時不見您,我們像沒娘的孩子。回來吧,這兒有您斬不斷的感情線!”

啊!斬不斷的感情線!這線上沾著咱師生的淚水,其中有我71年來第一次見到的男兒淚!

                            
2008年1月2日於紐約


一張綠色的情網           ◇陳葆珍◇

長久以來,親友們不斷進言:“回南寧看看吧!”對我工作過24年又闊別了21年的城市,直到今年秋天,我才第一次回去看看。

飛機飛近南寧時陡然傾斜,窗外,蔥綠和碧青連成一片,像一陣陣春霧逶迤、飄蕩,難辨天地。之後,我看到屋脊在雲層下和樹林中若隱若現。

飛機降落了,我迫不及待地走出機艙。撲入眼簾的候機大樓,被太陽曬得耀眼,像是林中的一座銀色別墅;翠竹為屏,綠樹蓋蔭的。

乘車經機場大道,眼前一片綠!樹幹虯結、枝柯茂密,哪有半點秋色?深綠的、銀白的樹幹,直溜溜的、彎曲曲的,千姿百態。有形如傘狀的渾圓而柔軟;有形如蘑菇狀的挺拔而秀美……在一片淺綠、深綠之中夾雜著殷紅、紫藍、鵝黃,以兩道剪裁得如龍、如花瓣狀的花草來滾邊。一張張植被高低有序,形態各異;色彩斑斕!它是一幅艷麗的畫卷、一條旖旎的長廊。這畫卷是那樣的壯闊,它將怎樣向我展示那璀璨的畫面;這長廊是那樣的幽深,它將怎樣向我揭示那神秘的未知?

記得21年前,我也乘車經機場大道。花一個多小時走那顛簸不平的路,所見的,除塵土外就是七零八落的樹。哪像現在走的是平坦光滑的柏油路,兩旁樹木蔥蘢,伸手可摸,樹影掠臉,花香撲鼻的。僅用半小時就到了市區。

市區內的高樓大廈,讓我無法尋找當年的街道。昔日的南寧,似乎誰也壓不下邕江飯店的高挺;誰也比不上南湖劇場的輝煌。解放路上挑著擔子賣煙葉的小販,望火樓前搖旗吶喊的隊伍……這一切,去了哪?我試圖在車前車後捕捉的往昔,可它連一點影子都不留給我!當年那破舊的城市、那貧窮的市民,全變了!變得那樣的繁華昌盛,那樣的光采照人!

    車開進民族大道,我脫口而出地驚叫:“世界一流!”我到過歐美及祖國許多城市,覺得沒有一條街道的綠化比得上它。這裡,綠蔭下的陽光,明嫵而幽柔、翠蓋挺秀,見不到一片落葉;看不到一點枯黃。樹木奇崛多姿,像穿著青翠欲滴的盛裝的超級名模,曲線玲瓏;體態婀娜!多媚人、醉人!這大自然的精美綠裝,肯定出於當代大師之手。他讓整個邕城留住了春光。我敢說:“天下三分春光時,‘二分無賴是’南寧!”眼看著車輛、行人在這綠色的走廊中通過,我赫然發現,我被一張綠色的網罩住啦!

綠之於樹木如青春之於人。綠就是生命!我凝視那一對對綠色的網眼,頓感心曠神怡。似乎那碧油油的臂膀在摟抱我;那綠色的小嘴在親吻我。輕風拂來了悄悄話:“歡迎,久違了!”

一條綠色的紐帶,牽我走進年已八旬的恩師賀祥麟教授的家。他的院子座落在一片樹木花草之中。我們這一對四十多年才重逢的師徒,暢談往昔趣事,談著笑著,仿佛又回到那雙鬢染青的年紀。恩師還特意帶我到三聯書店,師徒倆在書的海洋裡漫遊……

這綠城深處既有對我關懷備至、寄予厚望的恩師;還有繞我心室,讓我輾轉難眠的學生。這不得不說好幾年前紐約的兩個夜晚。兩位學生從南寧打來的電話,是這樣說的:“陳老師,我沒事。只是想聽聽您的聲音,我二十多年沒聽到啦!”“校慶時回到二中,找不到您,我們像沒娘的孩子……回來看看我們吧!”這聲聲切切,發自綠城,像那林中青竹瑟瑟;像那山間綠水淙淙。讓我的心潭為之清澈;為之起伏。

尋師覓徒,我分身無術。同學們把我迎至一座座高級的酒樓,穿著紅色旗袍的侍者從大門口夾道歡迎我到“總統房”。觥籌交錯中,傳來了這樣的電話:“請叫陳老師別走,我因食物中毒在醫院吊針,還有小半瓶就吊完了。”“請留住陳老師,我從桂林坐特快列車來,快到酒店了。”這兩位同學後來都趕來了。讓我感動得眼噙淚花。我的學生家長還從深圳打電話來,祝賀我們師生重逢。伴隨著“喀嚓喀嚓”照相機快門開動的聲響,同學們紛紛爭著和我合照。有些搶不到和我近鄰座位的,便蹲在我膝前,緊挨著我,把這難忘的場面攝入鏡頭。看著他們真情的流露,我想,這些當今廣西不少部門的掌門人,已步入中年,表情還是那樣的稚氣;感情還是那樣的純摯;心態還是那樣的年輕,像那滿城的樹木永遠常青。在這象徵著青春活力的綠色的渲染下,難怪這裡的人朝氣勃勃的。

我這位不速之客攪亂了綠城的寧靜,一個電話,害得二中的老師半夜爬起來泡糯米。第二天,在二中退休教師的家裡,當年的老同事雲集,大家爭吃那滲著深厚情誼的八寶飯。當中,以前和我一起下放的教師激動地對我說:“見不到你,我心不甘;情不願!”二中前校長有位在電話裡和我聊天;有位還帶著禮物親自到我住處訪我。

這尋師、覓徒、訪友的,讓我在這一張無形的綠網下,走來走去。不是外甥女全程護送,我根本認不得路。最難忘的一次,是我這次旅途中最後一次拜訪我的恩師,我們依依惜別。臨別時,恩師親自步行,橫過一條車水馬龍的馬路,把我送到“新湖濱山莊飯店”我和學生約會的地方。我記得,當時有學生指著他的背影問我:“他是誰?”我深情地說:“我的恩師,賀祥麟教授,當代有名的學者,廣西政協副主席。”我的學生驚叫著:“他送您?”我望著恩師快要消失的背影,含淚說:“我折福啦!他可能不放心我!”說罷,我向南湖看了一眼,昔日那汪洋一片的散發著腥味的湖面,如今平靜如鏡,亭台樓榭,掩映在一片翠綠中。在湖邊的垂柳下,歌聲伴著花香飄來,我竟把它當作是西湖。難怪吾師對我不放心。

幾天後,我揹起行囊,裡面有恩師和二中師生贈予的禮物,還有裝不下的眷眷之情。我走向這幾天來把我罩著的綠網的邊緣,耳邊響著祥麟恩師語重心長的話語:“你當初不想回南寧,這是不對的。這兒有牽掛著你的老師、學生和同事!”

    望著這被雲海掩蓋的綠城,眼前出現一個個鮮活的面孔,想著那一個個久別重逢的動人場面,我幸福地微笑著。靜寂的蒼穹,讓這幾天來處在心靈震撼、情感激動中的我,得到片刻的寧靜。我假寐著,連做夢也是綠的。夢中,我扯著一張網大叫:“還我!這綠色的情網!”

2003年11月26日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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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文章,感同身受!谢谢您的厚礼,愿向您多多学习。问好!
留言 : 迪生, 08-Jan-10, 01:3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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