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楊貴妃
◎陳葆珍◎

圖:《太真醉酒》
一天,我家廳裏有卷十分厚實的大型畫卷。我正納悶,心想准是丈夫一上街什麽都往家裏搬,什麽書呀畫呀還有工藝品,擺到滿屋都是。廳如此、房如此、連樓梯、土庫都如此,甚至連厠所也在所難免。空間就這樣顯得越來越窄,特別對那些裸體畫我更反感。記得有一次,他漲紅著臉和我爭辯:“這可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名畫家Sandro Botticelli(波提切利)名畫《維納斯的誕生》”。他又指著一幅衆裸女畫的下端給我看,赫然出現Willam Adolphe Bouguereau(威•亞多菲•布格羅)《Nymphaeum,1878》(《仙女洞》)字樣。
他悻悻地走開,扔下一句話:“虧你還是學文學的,不懂美學!”
既然被他將了一軍,此後不再涉及這方面的話題。于是,家裏的畫册、畫卷不知何時開始比以前猛增好幾倍。現在,居然又擺到廳來了,似乎有意置于我每天清晨在那對著壁鏡伴著粵曲起舞的地方。
我正在惱怒:“越買越多還不算,越買越大啦!”聽見我在埋怨,他父女倆走了過來,他陪著小心說:“又怎麽啦?”我瞪了他一眼,這時,發覺女兒在向其父使眼色。
我在地上慢慢舒展這巨型畫卷,一看,眼前霎時一亮,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好畫!快給我挂上!”
他登時滿面生光,急匆匆地找錘子、釘子、梯子,興沖沖地說:“挂在哪?”我在目測著,這畫長,真的沒地方可挂。我正發愁,冷不防女兒叫了一聲:“太后批准了!”
我好奇地望望她:“這話怎講?”
“爸爸說,這幅畫在他新澤西州房裏挂了幾年,拿回家好幾個月了,怕你對它又有意見,一直不敢拿出來。”
我知道他怕開車上班每天在路上耗時三個鐘頭,特意在新澤西州租房子住,周末才返家。他獨居一室,管它挂什麽,反正我又瞧不著。
“廢話少說,快幫忙!”他爬上梯子在說。可能他父女倆曾在我背後嘀咕些什麽;可能他怕女兒口沒遮攔,管他去!我已在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楊貴妃。
好一幅《太真醉酒》!
烏黑的雲鬢柔軟亮麗,向右微側著的頭似在避開那醉人的酒香。兩對柳眉在額上柔柔舒展;一雙含情目幾乎全閉,尚有一眸在窺視。那筆挺的秀鼻如凝香脂;那玉潤的粉腮如集新荔;那嘴若櫻桃欲啓還撅,多鮮艶、嫵媚、姣俊、嬌俏。玉臂一雙,軟綿綿地高舉金樽。數條色彩艶麗的紅帶伴著的白色鸚鵡,正伸著嘴兒欲喝金樽裏的酒,與貴妃一醉方休。
那裸露的柔肩,肌骨瑩潤,好一個仙姝曲綫玲瓏、風流裊娜、吐艶含春。那潔白的酥胸,堅實而豐滿,活像兩朵含苞的雪蓮。那暗藍色長裙上赭色的祥雲,像霓裳羽衣上的花紋,長裙在胸下輕扎著的紫色綢帶,欲緊還松,誘人遐思。那半扭動的舞姿,欲啓還休,令人自醉。好一副醺時鎖夢回春冷,醉後撩倒鴛鴦帳,閑愁哪容嬌去覓,自有酒香心蕩漾。
我似忘了身居何處,在這位絕代佳人面前喃喃呢呢:“羞花之容爲誰妍?天生麗質若能弃,那馬嵬坡下的黃土,就不會凝聚于白詩。你這弱柳隨風,哪堪承受‘六軍不發無奈何’的壓力?化作一縷幽香,芳魂艶魄千載蕩悠悠,或繾綣于長生殿;或徜徉于峨眉山;或流連于蓬萊島,倒也逍遙自在。不管你跨越多少時空,你那春花般的嬈艶、秋月般的皎潔,征服了多少心靈!”
此後,在楊貴妃畫前,我幾乎天天要模仿她那動人的舞姿,我這暮氣沉沉的陋室頓時增添了不少青春氣息。總覺得眼前羽衣飄舞;酒香襲人。
一天,我那不到三歲的孫女來我家玩,一進門,馬上走到這幅畫前看了好一會,忽然嚷道:“奶奶!”
“不,這麽年輕漂亮的小姐你怎麽叫她做奶奶?”
她瞪著那對烏黑的大眼睛望著我,還在那兒一個勁地指著畫面叫“奶奶!”
我在制止她,我無法想像楊貴妃變成奶奶之後的樣子,根本也無法接受這樣的想像。這小傢夥伸出那雙胖胖的手臂要我抱。然後指著楊貴妃那半露的酥胸……
“天哪!”我和丈夫對視著哭笑不得。丈夫嘆了一句:“難忘的嬰兒期!”
說罷,他沉思了一會,忽然失聲地笑了起來。
“她只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不要笑她。”
“不,我是笑我在新澤西州住時,有老外進我的房來看見這幅畫,他搖頭晃腦在贊賞不已。”
“藝術是沒國界的。”
“你猜他說什麽來著?”
“我倒要聽聽這老外怎樣看我們傳統藝術。”
“他說,這是一個性的符號。”
“天哪,他想入非非了。”
我不想責備。性欲本爲人的生理要求,何况這些男士又整天對著枯燥的數字,遠離自己的家,終日呆在那像山村似的人烟稀少的地方。新澤西州的環境不外如此:離開市鎮你想見一個人影也難。男人也有深“閨”怨!
這時我想起了那年我們游巴黎的羅浮宮,那兒藏著的藝術品三十多萬件,其中藝術珍品有十七多萬件。琳琅滿目,美不勝收。那達•芬奇的亘古杰作《蒙娜麗莎》的那雙眼,活靈活現,她那美麗的眼珠兒就像會跟著我轉動的那樣,够神!又一幅名畫,是拉菲爾的《西斯廷聖母》,聖母像下有兩個小天使眼睛睜得特大,向上望著。我和女兒正在欣賞。忽然,身旁出現一位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老者,他彎著身子看那孩童,然後對走過來的一位老婦人指著畫面說了些什麽。他們說的英語我聽不懂只見我女兒在竊笑。我把她拉到一旁說:“你爲什麽笑?”
“媽,那老外說那孩童的眼珠突出來了,肚裏有蟲。”
“啊!這只不過是一幅畫!”
從《貴妃醉酒》到《西斯廷聖母》,從紐約到羅浮宮,對藝術品的不同反應,讓我感到,這藝術欣賞真有趣。
2005年3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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