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26 年的移民路
◎陳葆珍◎

一群羚羊被逼至懸崖,非法獵者欲斃之。老羊作小羊之墊脚石,讓小羊于半空踩其身往上躍,後老羊摔死于山谷小羊得越崖保命。
這則新聞報道,讓我醒悟爲人母之職守。我覺得自己就像那只老羊,雖未掉進山谷,但從踏入紐約的那天起,我已身陷社會底層。
出國前在大中學校的教壇上揮舞教鞭、吃粉筆灰24年,一下子要面對老闆的指揮棒、吃衣廠的灰塵,這種落差,讓未麻木的神經接受不了。這時往往想起學子那對充滿敬意的雙眼。如今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一群饑餓之衆在搶吃的眼神,一對對眼睛是那樣如饑似渴。可我的家裏也有這樣的眼睛,我不爭取多點貨來做,我便兩手空空回家,他們就要吃西北風。那時,我一家五口一星期的伙食費僅有20 美元。我的菜肴,是用市場上最廉價的商品作料的。這時的我,知識分子的清高蕩然無存。那在衣廠裏搶活幹的人中也有我一份,以致機器砸斷我的一隻手指。人顯得空虛無奈隨俗,漸漸反叛原來的我。
可有什麽辦法呢!誰叫我拍過胸脯揚言:“這個家我包了,你們都給我讀書去,只有讀好書才有出路。”
一家五口,除12歲的小女外,都是勞動力。兒子提出一年後才讀書,要掙錢幫補家用,我說:“你知道我爲誰出國?停了一期就讀不好,不讀個全A的成績,就難找工作。”
兒子終于以全A成績在紐約大學土木工程系第一名畢業了,後來得了碩士學位,當上總工程師,一貫來任公司的部門經理。女兒也在大學畢了業,獲得碩士學位在公司當了經理。而我那位高不成低不就的外子,因爲初來時受不了老闆的氣,不做店員在一間銀行裏打工,以贏得晚上讀碩士班的時間,終于在50歲那年獲得碩士學位,後來一直在紐約電話公司做電腦程式員,退休四年後,又進政府機關當職員。
大軍未到糧草先行,我在供應我家這支大軍的糧草。我在衣廠拼搏了近20年。不但讓子女學有所成還讓外子不要失去他文人身份,他見我瘦弱的肩膀難以挑全家重擔,他靠半工半讀完成學業所受的艱辛,從不向我說。我亦如此。在子女面前我們是從不言苦的,讓他們以平靜心態完成學業。子女亦有他們的難處。我每星期只給他們25元的生活費,那日子怎樣過啊!難怪我兒子現在一提起叉燒包就怕,聽說大學四年,他的午餐天天就是兩個叉燒包,不到一美元。
人之求生,乃饑而欲食,渴而欲飲,寒而欲衣,居而欲室,這一切我們已具備了,而丈夫及子女亦按其興趣找到合適的工作,收入也算不錯。可我自己,就這樣甘于埋沒自我?不!我這把“人梯”在地上撑了那麽多年,該到收起來的時候了。
兒女們都體諒我,不要我帶孫,現在孫兒女都長大了,一個讀哥倫比亞大學、一個讀華盛頓醫科大學,其餘三個都在重點中學就讀。兒女們都說:“媽您已辛苦一輩子了,幹您愛幹的事吧。”
我惟一愛幹的事就是寫作。十多年前,我邊打工邊寫作,後來覺得打工妨礙寫作,于是我就靠微薄的養老金過日子天天用電腦輸入我近200萬的文字,出了長篇中篇小說、散文集、詩詞集及評論集等十本不同文體的著作,積極參加海內外的文化活動,在不少比賽中得到好評,在創作實踐中我逐步撿回自我。
移民路若單是指求生路而言,雖難,尚能應付。但我想這條路還應包括精神之路。
在异鄉,融入當地文化生活對一個不懂外語的人來說簡直不可能。幸而海外還有以母語爲基礎的文學園地,這給承繼本族文化帶來方便。不少像我這樣的知識分子,終于找到不再讓精神世界荒蕪的方法。感謝這些開路先鋒,讓我能在异域找到一條通往中華文化大道的路,這樣的移民路就會越走越寬廣,越走越暢快。
寫于2008年9月22日
(發表于紐約《漢新月刊》2008年12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