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上的《二泉映月》
◎陳葆珍◎

入夜,我在大西洋的遊輪上散步,忽然一陣熟悉的音樂旋律在耳邊響起,在這大西洋的夜空迴蕩。
啊!怎麼會是《二泉映月》!
它,是我剛踏進美國國土時在家裡播放的第一首樂曲,還是買了一個舊式的唱機用舊式的唱片播放的。當時我雖不及阿炳的窮困潦倒,但亦處數米而食、秤柴而炊之困境,為日食三餐、夜眠三尺而掙扎於飢餓線上。是它,撫慰我受創的心靈。雖然每聽一次我都淚濕襟袖,但不聽,我的痛苦似乎沒處申訴。
這淒清的音符,呈現著那深邃的意境,攝住我前進的腳步,我伏在柵欄上靜靜聽著。
那淒涼哀怨的二胡聲,從天邊傳來,那音符附在層層波浪湧來。不,衝來!衝進我心室,讓我在這音樂海洋中泡著。臉上濕漬一片,也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海水了。
朦朧中,大西洋洋面托出一個身影,蓬頭垢面、雙目緊閉、亂鬢披霜、身穿褪色的藍袍、手拉破舊的二胡的阿炳乘潮駕風倏忽而來,不!是從歲月中緩慢走來。
我凝視著他,只見他的右手悠然拉動,似乎那手上的粗筋也拉出來了。那瘦削的左手時而用力往下按時而在急速地顫動。最後我還是仔細看令我心頭扎痛的他那張臉。
啊!阿炳!海洋的皺紋跑到你臉上了,你的臉色為什麼像浪花那樣蒼白?你在那邊過得不好麼?我知道:“‘那死亡後不可知的神秘王國,從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可你怎麼回來了?怎麼還站在這大西洋上,你是不是想著要為我演奏我最愛聽的《二泉映月》才來的?”
這時,阿炳的摯友陸墟回憶阿炳拉《二泉映月》的文字在洋面上晃動:“大雪像鵝毛似的飄下來,對門的公園,被碎石亂玉,堆得面目全非。淒涼哀怨的二胡聲,從街頭傳來......只見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媼用一根小竹竿牽著一個瞎子在公園路上從東向西而來,在慘淡的燈光下,我依稀認得就是阿炳夫婦倆。阿炳用右脇夾著小竹竿,背上背著一把琵琶,二胡掛在左肩,咿咿嗚嗚地拉著,在淅淅瘋瘋的飛雪中,發出淒厲欲絕的裊裊之音。”
這情景,讓我想起1983年美國百年一遇的風雪除夕夜,我母子倆手提午膳時吃剩的老闆給的菜肴,頂著凜冽的狂風暴雪,在慘淡的月色下走在燈紅酒綠的紐約街頭,而我當年的年夜飯就是這被凍得硬梆梆的冷飯菜汁。當夜心如五味雜陳,回家就寫下這樣的詩句:
瀌瀌銀霧重雲破 漠漠西城滾白波
蹈地舞天翻雪屑 飄花飛絮裹松柯
寒衣難遇避風港 薄履耗尋安樂窩
人有佳餚過除夕 余惟獨唱采蓮歌
雖然我的處境不如阿炳那樣困苦,但也嘗到塵世的苦澀了。
阿炳,你知道麼?我聽得生怕海風吹走一個音符,我似乎感到大西洋也在聽你的悲曲,已聽到哭了。這不,蹦跳了一天的洋面不再動蕩,似在低首靜聽;呼嘯了一天的海水不再喧嘩,似在低聲嗚咽。天幕為你變色;大洋為你沉寂。惟余那一鈎冷月,發出慘淡的縷縷白光,映照得洋面一片淒清冷漠。萬籟聞聲而隱退,大西洋上只剩下你這哀怨纏綿、催人淚下的千古絕唱。
曲盡了,阿炳的影子漸漸變得小了,這時一個黑浪撲來,把他捲了進去。我大叫:“不要捲走他!”月亮不知什麼時候隱退了,除了浪尖的白色只有黑咕隆咚一片。黑白分明,格外恐怖。我在尋找他的影子。在那很遠很遠的地方,不!在那天邊,我似乎看見一個發光體,那兒似乎還響著他那如泣如訴的二胡聲。
這時,與我一樣倚欄聽曲的西人,向我伸出大拇指說:“This Chinese music sounds nice!”他的話把我帶回現實中來。我才知道這音樂是從船上那亞洲餐室播出來的。這餐室,我進去過。那餐室工作人員也集體亮過相,除了一位服務員來自中國東北外全不是華裔的。我曾為他們煮的中國餐不合我的口味有微言,但現在,我發自內心地感謝他們。謝他們給我這一份精美的精神大餐。
雖然,人變得冷靜些,可腦海又如那大西洋的波濤不再平靜。在一陣激情過後我總愛問個為什麼。我在想:怎麼會在這大西洋上,在這豪華遊輪,在這西人控制一切的地方,會聽到《二泉映月》?
我忘了,阿炳首次也是最後一次演奏此曲,是在1950年深秋的無錫音樂會上。1985年,在美國被灌成唱片,幷在流行全美的十一首中國樂曲中名列榜首。難怪我在八十年代紐約街頭常聽見《二泉映月》;難怪它獲“20世紀華人音樂經典作品獎”。
啊!阿炳!雖然你眼瞎了,但你“看”透了人間的險情,讓這悲曲,訴說你這位盲人音樂家痛苦的身世。這又讓我想起貝多芬,雖然他耳聾了,可他亦“聽”夠了人間的悲鳴,讓他的交響樂,給世人帶來了歡樂。這《二泉映月》,這《歡樂頌》,一悲一歡,承載著人類不同的情感永遠像大西洋波濤,衝擊著人類的心靈。讓人們,情有所寄;心有所托。
二零零八年十二月廿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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