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葆珍
       (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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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在新舊歲交替的那一晚


在新舊歲交替的那一晚
           
◎陳葆珍◎

女兒打電話來說:“明天新年了,今晚去餐館吃飯。”我說:“天寒地凍的,不去。”放下電話,在嘀咕:“什麽年不年的,平常得很!”

可事實上,卻有點反常。首先是外子來一個“大赦天下”,問我:“有《漁光曲》和《秋水伊人》,聽不聽?”

我瞪了他一眼說:“還用問麽?”心裏在駡:“藏了幾十年啦,現在才肯拿出來!”

就這樣,兩老的“辭歲音樂會”開始了。 由宋祖英主唱,聽完《漁光曲》就反復聽《秋水伊人》。我噙淚跟著唱,因第二段歌詞沒全記得,靠外子看字幕讀給我聽記下。之後,他又把那光碟收起來了。

一曲《秋水伊人》,讓我無法再像平時的晚上那樣看書。我打開電腦,意外地發現網上就有宋祖英唱的《秋水伊人》,而且還有歌詞,我喜出望外,大叫:“我什麽時候聽都可以啦!”

憑直覺我發現網上登的歌詞有不少錯誤。外子往書堆裏找來《賀綠汀歌曲集》,幫我校對。就這樣,我流著淚唱了一晚的《秋水伊人》,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不在身邊。這“辭歲音樂會”,剩下宋祖英爲我一人演唱。

唱到累了,淚也亁了,關了電腦在看書。猛然看到這段文字:“人類心靈中備受壓抑的哭喊聲和啜泣聲中往往充滿傳統生命的冷漠的理性,因而在社會中似乎很難察覺到這些傷感的聲音。可是我深知它們是存在的。”(摘自林語堂《美國的智慧》)

於是,自然而然地想起當 “準右派”時那課間十分鐘我面對教室窗外在心裏唱《秋水伊人》的情景,那正值青春年華的我,真的藏著“備受壓抑的哭喊聲和啜泣聲”。這一切,於我而言,已在此後幾十年的心裏定格,我知道這將隨我的形體毀滅而消失。這一曲,我自稱爲“生命的絕唱”,難怪外子不讓我聽它,我不知今晚他爲何這樣反常。

這其實不是一般的傷情,正如林語堂所說的,其中蘊含著對“生命的冷漠的理性。”

一腔的情感波濤,未上床已知會失眠的了。此時,對紐約傳統迎新年的儀式也不感興趣。心在想我這“備受壓抑的哭喊聲和啜泣聲”,半世紀了,意味著什麽?

帶著這樣的問題在被窩裏還哼《秋水伊人》,不知是在2009年還是2010年進入夢境。

夢中與1982年的高一年級學生相會在紐約地鐵車站。那是我出國前剛接的班級,一般要教他們到高中畢業的。有學生說:“聽說你請假回廣州,我們準備送你。”我說:“謝謝。我在高中時候的班主任病得快不行了,我的同學從世界各地都趕回去看他。”這時我想起英年早逝的朱楠森老師。還對學生說:“朱老師孑然一身,沒結婚沒後代的。好老師呢。”

  這時,不知怎的又想起前幾天聽CCTV4播出的一則新聞,說的是在廣西東蘭農村小學教了十幾年書的德國人,也是沒結婚沒後代的,十幾年來不要工資不要老百姓捐的錢,只靠其父母每年寄來的五千元人民幣過日子,而他的稿費卻全部捐給中國的慈善機構。他一句話可以讓世人汗顔:“當你爲了家庭,那子女是你的後代;當你爲了學生,那學生是你的後代;當你爲了人類,那全人類是你的後代。”

在夢中想到這位德國人,在談及爲我們嘔心瀝血的班主任時,情不自禁地對我的學生說:“我們都是他的後代。”

一會兒,車來了,我揮揮手,上了車。從此,與我的學生天各一方。

醒來後,已是2010年的黎明。禁不住自言自語:“好個五十年一覺教師夢!如果我1958年踏上講壇的第一天,會知道5 1 年後還會做教師夢,那多好!”

這個夢讓我想起當年離開教壇的情景。記得1982年3月31日獲美國批准赴美定居之後,心情極其複雜。臨走前一天擦黑板時眼淚就往心裏流,等學生都走了,獨自一人把黑板擦了又擦,望著空蕩蕩的教室,淚和著粉筆灰滴在講臺上,似在呻吟又像在哭訴:“我教師生涯的大限到了!”

這命運之神顯然有意捉弄我,24 年來不知上了多少堂語文課,而我生命中這最後一堂課竟然要講《鴻門宴》。按教學進度,我無法講完這篇古文就不得不走,卻意外地講到“沛公起如厠”那一段。記得我當日步下教壇時心裏就這樣說過:“我是劉邦麽?借故溜走。我是劉邦也好,不得天下但可能爲子女拼出一片天。”

壓抑了的傷感換來的是對“生命的冷漠的理性”思維,我在思索,到紐約後,如何面對那危機四伏的世界。

第二天,上飛機前的那一揮手,就像夢中向學生揮手的情景那樣,把自己生命歷程既輝煌又苦痛的一頁揮走了。

今天,對外子說夢之後,語重深長地加了一句:“將來一旦向人間揮手告別,就這樣簡單,一切名利世事紛紜,一揮了斷。現在,我已把這一切看得無所謂了。”

二零一零年元旦於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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