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路 ◎陳葆珍◎
今年三月,女兒為慶祝她生日而邀我出遊。我深有感觸地說:“是該慶祝的。既是你誕生四十年也是我再生四十年。”
我與女兒驅車上路。轉眼間,那繁華的紐約、那安靜的新澤西,高聳的大廈、優雅的別墅,依次拋在車後。
車進入看不到人煙的地帶,撲面而來的是那樣的蒼涼、蕭索。天是藍湛湛的,可地,卻一片枯黃,令人懷疑它的生機。偶爾有少許黛綠的植被在顯耀自己的生命力。遠處的山巒黝黑,像飽經滄桑的老人蹲在那兒。河上未全解凍的冰塊,像姑娘那被砸了的鏡子。這一切,尚存殘冬的氣息。
氣氛寂寥,烘托著那顆刻意靜己之心。我不禁閉上眼,享受那腦海霎時空白帶來的舒適。
一陣急刹車的聲音,嚇我一跳。張眼一看,有驚無險。這時,留心看路況。眼前的景象忽然讓我想起了什麼。我的心跳漸漸加速,感到血往上湧,雙眼充血了,我盯著眼前的路,發愣!
這是一幅怎樣的景哪!朝陽透過樹的網眼射到公路上,沿路植被的倒影斑斑駁駁,兩旁的大樹在寒風中搖著那將折而未折的樹丫,一片枯黃的草地隨風擺動,搧起一層霧狀的草屑,兩隻不知名的鳥兒從蘆葦叢中飛起……
“啊,這一切多像四十年前的那條路,我經常夢見的那條路!”
我有點坐不住了,心無法再靜得下來,不知不覺陷入痛苦的回憶中……
四十年前,我在“清洗階級隊伍”運動中與學校十多個教學骨幹舉家下放到廣西百色山區。我所面對的是:繁重的農活,子女每日僅得三小時的民校教育,上頭揚言即將實施的政策----停發工資而靠務農養活一家(後來並未實施)。正值前途暗淡又擔心子女沒出路的情況下,竟懷第三胎卻又不能做人工流產,這樣帶來的身心交瘁,一言難盡。
一天,身懷六甲的我,奉命上山為生產隊砍柴。那是寒冬臘月天。一條扁擔兩條繩子是全部工具。而捆柴是要彎腰單腿跪立的。挺著個懷胎八個月的大肚子根本無法操作,好不容易幾乎是趴在地上把柴捆了,便隨農婦下山。
我哪跟得上她們的步伐。一會兒,不見人影,可不遲不早偏偏在這時候,我那擔柴又散了架。急得我欲哭無淚,咬著下唇,望著地上那狼狽的情境。只見一勾冷月灑下淒清的白光,把我那臃腫的身軀在地上投下一團陰影。周圍一片死靜,荒山野嶺的。路邊一大片陰森森的林子,像一隻黑色的怪獸蹲在那兒,寒風吹過,發出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嗚咽,我不禁毛骨悚然。饑寒、疲憊、恐懼,想到成年累月繁重勞動,度日如年,出路何在?一切變得毫無意義,惟有望著眼前那條路發呆。
路在一片茂密的樹林中,變得越來越慘白。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不知通向何處。心裏一陣慘然,忽然發出這樣的叫喊:“這樣的日子何時了了!”
“喀嚓”,樹枝折落的聲音提醒了我,我愣愣地望了望身旁那棵大樹,惴惴地拿著那條捆柴用的繩子,走向它!量了一下,還好,夠高,去找一塊墊腳石……
一陣被胎兒踢腹的感覺,讓我下意識地把手一甩,繩子掉到樹下。我顫抖著,為剛才那個可怕的念頭!
這時,淚流向唇邊,把它咽下了,帶著冷和澀!
望著散滿一地的枯枝,若不是要交給生產隊,我將棄之不顧。我用衣角抹乾眼淚,挺著那沉重的肚子,連跪帶趴逐條把枯枝撿回。肚子頂得那早已餓壞了的胃更痛,這時,想起丈夫和兩個孩子等我回家。只有踏著那清冷的月色,一跛一蹎地在山路上走,心裏不停地禱告:“孩子,千萬別在這時候出來,不聽話,咱倆都得死!”
漫長的山路,只有我一個人挑著擔子在走著。我望望月下的倒影,淒然一笑,說:“搖搖晃晃的,活像一副會動的十字架!”
兩個多小時後,回到生產隊,卸下這八十斤的擔子,我禁不住打了個寒噤說:“好險,險些一屍兩命!”
四十年後的這個早晨,雖再次置身於山路,卻宛若今生與前世。想著自那個可怕的夜晚之後的四十年,所經歷的時代風雨、榮辱沉浮,令人不勝唏噓。
我慶幸自己不但還活著,而且活得比以前有尊嚴。這四十年走過的路,就像我眼前的路,時起時伏。路哪可能總是平的呢?瞧,剛剛走完一段下坡路,我們的車又得往上爬。
透過車窗從低處向上望,只見兩旁是群山,樹隨山勢在天幕劃了一條弧線,公路從中把它切開。啊,披荊斬棘,伸向遠方!雖然它曲曲折折,要我們長途跋涉,但總會到達目的地。人生之路不也這樣的麼?
想到這裏,心情開朗些。這時,路也變得平坦了。那鱗次櫛比的房屋簇擁著國會大廈那圓形的屋頂,很遠就看得到。
車開進華盛頓特區的街道,沿路種滿了蒼勁的大樹,樹旁整齊地排列著一幢幢白色的建築物。那地上的白綠和天上的藍白相輝映,顯得那樣柔和、寧靜。這素雅、靜謐的環境,讓沿途那起伏的心潮變得平靜了。
女兒下了車,笑著說:“在這世上,和我生日最有關係的,只有媽媽和我。”
我不無感慨地說:“是的。”
可不是麼?我給了女兒的生命而她又救了我的命!我得感謝她那關鍵的一踢;還有終生難忘的、讓我重生的那條路。
二零一零年三月二十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