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文明前停一下腳步的人 ◎陳葆珍◎
●賓夕法尼亞州的一個Lancasten County
10月28日,由女兒開車載我前往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一個Lancasten County度假。這是Amish人的社區。他們是400年來一直在人類文明前停一下腳步的毗連城市的隱居者。
他們的寧靜,被五年前也是在十月的賓州,也是在Amish社區的槍聲驚擾了。
一個非Amish人襲擊了賓夕法尼亞以西約60英里外的農業社區學校,殺死5名6至13歲的Amish女生。這讓美國人震驚的同時也讓他們感嘆的有兩件事。一是,受害人13歲女生瑪麗安·菲什爾德爲救同學而要求凶手向她開槍。另一件是,美國各地捐給Amish社區的錢達一百多萬元。他們把錢用于與槍擊事件有關的支出。餘下的,捐給別的慈善機關。甚至還送錢給凶手家屬,說他們也是受害者。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群人?凶殺案之後他們還過隱居生活麽?我們帶著疑問走進他們的社區。
沿著高速公路轉入鄉村小道,撲入眼簾的是一大片綠油油的田野,種著牛馬的飼料。其中,間雜著棕色與金色的土地。仔細看去,棕色的是已收割或未收割的玉米地;那顆顆金色的却是熟到差不多已亁了的南瓜。地裏的碧綠金黃棕黑與路旁楓葉的鮮紅,相映成趣,活像大自然的調色板。那白色的農舍、淺棕色的栅欄,家禽牲口在欄內隨意走動,好一派農村風光。一切是那樣休閑靜謐,最大的音響莫過于馬車的的嗒嗒聲,十分清脆悅耳。沒走多遠,田裏有位滿臉鬍子戴著草帽的農伯,坐在由四頭牛拉的裝著犁耙的小凳子上,邊翻土邊向我們揮手致意。爲此,引起我對他們農耕的好奇,仔細搜索,不見有現代化的農具。
女兒的車在公路旁停下。我們沿著栽滿樹木花草的小徑,找到這所由非Amish人開的家庭旅館。兩隻大狗搖著尾巴舔舔我們,幾隻灰的雪白的猫,有的在我們脚下繞著轉,有的還跳到我們的車內。大門上釘著一張便條,上面寫:“我們帶小孩去打球,你們來時自己進房間,鑰匙在桌上。”
沿著鋪了地氈的、壁上挂滿油畫和花環的樓梯上到二樓,房門虛掩。裏面的擺設與一般旅館沒兩樣。最搶眼的莫過于床上的被,上面縫著由無數碎布拼成的美麗圖案。據說這刺綉,是當地成年婦女精通的女紅。其手工之精細、針眼之劃一、色澤之協調、圖案之優美,堪稱一流。聽說在商店這類屬精品的被面、窗簾,單價上千甚至上萬美元。
這樣的旅館,82元一日,主人包早餐。送早餐时,她輕輕敲一下房門即隱形。要找主人,只有在他們送早餐于門外的那一霎那。如果入住的非老實人,開車溜了他們也不知道。我說:“哪能這樣做生意的!”
我們沒有明確目標,隨意而行。見路旁有商店,便推門進去。裏面有不少攤位。鑒于社區內還有非Amish居民,所以,只得從聽說是300年不變的打扮來分辨。
Amish人的打扮,只有性別之分而無年齡之別。女人從不剪髮,腦後盤一個小髻,髻外罩一頂有14 個摺的白紗小帽。穿深色長裙,忌鮮紅及黃色,繫白圍裙。男的穿恤衫馬甲吊帶寬褲、戴草帽(在家則戴黑布帽)。不論男女,12歲後在正式場合忌用紐扣,以金屬搭扣和別針代替。說是在剛有紐扣時它被視爲飾物。男人婚前淨須,婚後蓄須。賣午餐給我們的那位Amish,蓄的鬍子又黑又柔,修剪得像少女額前的流海。我求他讓我拍照,被婉拒了。原來他們不好照相,家裏不挂人像。
凡賣食物,都擺出標本,免費讓客人嘗嘗。品種之多、味道之美,難以取捨。不知不覺,已嘗至半飽。
不遠處,有好幾間專門賣舊貨的商店。內有幾百年歷史的門窗傢具。其中不乏刻有中國字的奇貨,定價上萬美元。店主告訴我們,不少富人、名流、明星來買舊貨起別墅,幷說新舊搭配才够時尚。可惜我外行,不然,可能還會發現圓明園的遺物。
我們走進另一個小鎮,全是歐式建築。尖頂多色,外墻加一些彩色間條,約兩三層高,精巧玲瓏,屋外栽滿花草。活像電影裏的安徒生童話世界。樓上住人,樓下一式都是商店。有些店門虛掩,店主聽見有人進來了才從內室走出來。街道整潔得連落葉都幾乎沒塵。路邊種的蕃茄,全垂在地上,一顆顆像鮮紅的寶石,竟然沒有人撿。
我們又到另一個小鎮,參觀美國惟一展出自開國以來的兒童玩具車博物館。林林總總、各式其式。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在啓動按鈕讓車穿隧洞。我走近他,也想按按別的按鈕,被女兒阻止,說我不該打擾他。我向後退了一步。雖然我們說的是漢語,但可能他從我的舉止窺見了什麽,便很有禮貌地對我說:“不要緊,你可以玩的。”
離開這間博物館,我們坐上由一位中年婦女開的馬車。她帶我們進一步深入Amish居住點。我叫女兒問她,每家都竪起的那幾十米高的圓柱體是何物,她說是倉庫。這裏的人主要種小麥、甘蔗和玉米。男人除了耕種就是搞建築和做生意。女人大多主持家政、刺綉、織被子以及製作傳統的手工工藝品。也有女人開商店的。
沿途看見不少人家在室外晾晒衣服。這可是美國少有的奇景。
這時,迎面來了一輛馬車。她說:“你看,只一匹馬拉的,是走近路的;兩匹馬的,是走遠路的。”
“你們不到外面去麼?病了怎麼辦?”我忍不住問。
“去的。病了,到外面醫院去。這就不能坐馬車了。坐汽車火車,但不搭飛機。”
說起看病,她顯得有點激動地說:“有些醫院很友善,不收費。我們說,不必這樣。但醫院的人卻說:‘這是爲我們自己做的。’”
說著說著,馬車在一座平房前停下。從外看去,這與一般的Amish房屋沒兩樣。原來那是這位大娘的親戚開的店。一個穿著吊帶褲的十歲男孩手捧托盤,走來向我們兜售點心。
那大娘告訴我們,她的姨甥女不久就要嫁人。我們趁機多打聽一些。她說人們給18歲女孩的生日禮物就是陪嫁品。女孩必須從這時開始準備嫁奩。相中對象了還得經教廷認可。婚禮一般請賓客三四百人。不發請帖只是口頭邀請。婚禮在10月中至12月中的星期二或星期四在女家舉行,沒婚紗戒指與鮮花。一些人在當天淩晨3時到新娘家幫忙。不和非Amish人通婚,不准避孕與離婚。所以,各家的小孩子很多。一般至少有五六個。給男孩16歲的生日禮物,是父親買給他的第一輛馬車(價值上萬元)或運動褲。
坐完馬車,途中遇Amish的校舍。其面積約20乘100平方英尺。校舍旁邊是牧場,牛馬圍著捆成像皮箱大的亁草堆吃草。這學校已無人上課,只是以蠟像反映現實。僅有一個教室,設備簡陋,用十多塊長形的木板搭成課桌椅。一個教師同時給不同年級的學生上課。教的是英語,課本內容多與宗教有關。學生只接受8年教育,不上大學。
長到16歲,可以自由選擇是否堅持Amish生活方式。滿25歲的,最後决定是否信門諾會教。不信的,可到外面去闖世界。一旦决定信了,就要守教義。若違反了,經教廷討論,對之“避忌”。“避忌”的主要內容是:不能與信這一教的人同桌吃飯。
我們找到供參觀用的Amish的民居。那兒擺著犁、耙、馬車。屋外有牛欄、馬厩、猪舍、鶏屋、水池及倉庫。樑上挂滿烟葉的制烟房與厨房獨立在外,爐灶像舊中國農村那樣,燒的是木柴。
這民屋有二層高,樓下一個不大的房間擺滿長凳,是供守禮拜用的。
那講解員說,16 世紀歐洲宗教革命。一個名叫Jacob Amman的瑞士人,在基督教內創一個分支,叫做門諾會教。爲免于迫害,逃至德國萊茵河畔,信徒以德裔的居多。他們自1693年來先後逃離歐洲,散居各地,至今歐洲沒一個Amish人。
居住在美國23個州的有20萬,以賓州、俄亥俄州、印地安那州和馬里蘭州爲多。在俄亥俄州出版報紙,內容不談政治,主要介紹各地Amish人的生活。這教派以仁慈寬容爲教義,反對暴力與服兵役,不主張一生下來就洗禮以及現代生活方式。認爲這種生活方式讓人追求物質而不注重精神生活。而他們要的是平靜簡單樸素。所以他們反對用家庭電器,什麽微波爐、洗衣機、電腦、電話等等都沒有。最近社區有電話了,但却要安裝在遠離住家的地方。
這裏的房屋,多是獨立的。屋與屋之間被一大片農田隔開。二三座連在一起的,往往是一個家族的。大多有“祖父”樓,是供養老人用的。通往外界的一個房間,擺著一副棺材。那棺材不像中國的四塊半,而是船狀的。棺木極其簡樸,按木材的原始色澤,不加裝飾。葬禮在家舉行。把遺體洗亁淨後裝進棺材用馬車送至墳地。墳地與普通人的沒多大差別。
參觀Amish的民居後,我們在一間由福建人開的自助餐店晚膳。餐廳食客爆滿,不少人在排隊等著進膳。其中,居然還有Amish人。大概是在這地方很難見到同胞的面孔吧,我們破例不用排隊。店員那像見到親人的喜悅之情,寫在臉上。
在返回旅社途中,看見誰家的房子烏燈黑火的,就知道那裏住Amish人。因爲他們不用電燈。田野及公路漆黑一片,只靠汽車及馬車上的燈辨路向。而那些非Amish的人家,均在窗外點一盞長明燈。乍看去,像星星墜落在這墨黑的原野。讓你辨不清哪是地哪是天。
爲參加他們的守禮拜,我們特意多住一晚。星期天的早上,馬蹄的嗒聲此起彼伏。那些參加家庭禮拜的,是乘馬車去的。以20 至30家為一教區。兩周一次集中在一個家庭做禮拜。做完禮拜後聚餐,男的吃完後女的才可以吃。他們把馬車停在主家的屋外,被解去套鞍的馬,集結在一起,相互擦擦脖子,搖尾交頸的。好一個人馬各自聚會。
家庭式的禮拜不對外開放,聽說那是較保守的。我們只得到較新潮的Amish人集中的教堂。外面停著幾十輛汽車沒一輛馬車。從外面看去,教堂與民房沒兩樣的。一個長滿鬍子的男人熱情地爲我們開了門,問我們來自何方,示意我們在女席上坐下。
舉目一看,沒有彩色玻璃、油畫與雕刻。幾百個信徒,不論男女老少,全是Amish人的打扮。這時的男士與女的一樣,都戴有14 個摺的白紗小帽。幾百人合唱了好幾首歌,其中還有男女聲二重唱,十分整齊協調。那幾歲大的孩子也能跟著唱。有些大人乘我們不注意就偷偷看我們;而小孩子,乾脆就轉過身來向我們眨眼睛,送上一個天真爛漫的笑容。
牧師在臺上布道。牧師由信徒提名選舉,三票以上則可當候選人。幾個候選人拿聖經,誰拿中在書內夾有字條的則爲終生牧師,免費爲信徒服務。
我自然一句也聽不懂。女兒告訴我,即使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但還是不懂。因當天是美國的Halloween(萬聖節),怕路上堵車,便提前離席回紐約。
這樣的社區,讓我心靈受洗了。追求恬靜比以前更迫切。可我,卻在離開他們的那天,干擾了他人的寧靜。
那是在清晨,我在已收割的玉米地晨運時,注視著在公路上行走的一對Amish女孩。把她倆嚇得撒腳就跑。
我爲此深感內疚,致令在回紐約後,眼前不時晃動:那碧綠的田野深藍的長裙、那慌亂的腳步以及離我越來越遠的背影。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五日
●戴白帽的爲Amish 人
●農村商店
●農村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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