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中 ◎陳葆珍◎
圖片：風雪下葆珍大姐在紐約的家(葆珍大姐提供)
十二月二十六日淩晨，似乎還有昨日不能過白色聖誕節之餘憾。那雪白的精靈，已在窗外無聲地飛舞，在手舞足蹈、在左旋右轉。時而聚在那蒼老的枝丫上，為驅趕可憐的鳥兒而竊竊私語；時而輕輕地敲打窗戶，爲喚醒我而蹦蹦跳跳。
這一天，我破例在天亮前就睜開眼睛。不為這窗外的精靈，而為我那13歲的孫女。她執意要在這天下午四時半乘教會的車往華盛頓，參加由教會組織爲期一周的慰問窮人活動。我們提前知道暴風雪消息，極力勸阻，無用。
鵝毛大雪伴著呼嘯的北風刮得人睜不開眼，打得臉好疼。那像粉狀的雪屑，捲成雪霧，就像大西洋那滾滾波浪。北風怒吼、雪聲窸窣。這白色的精靈，在大自然的狂飈曲中，越舞越瘋。
這暴風驟雪的，不少公共交通停滯。少不了對外出的家人特別牽掛。孫女無消息，外子上班後一直失去聯絡，我們只有亁著急。直到後來接到孫女電話，說是昨夜二時半才平安抵達華盛頓。懸著的心這才放下。畢竟這小小年紀第一次離家遠行，又在這風雪夜，確令人耽心。
雪已下到兩呎多，大門被堵得很難開。這時，不禁想起東漢袁安客居洛陽，遇暴風雪。洛陽令命人開路，才打得開袁安的門。見他險些兒被凍僵。洛陽令問他爲何不叫人幫忙。他說：“大雪天，不好打擾人。”洛陽令敬其賢德，舉為“孝廉”（博學、多才、孝順、清廉者）。這“舉孝廉”，乃東漢每年在二十萬戶中推舉一人，由朝廷任命官職。
想到這裏，不禁竊笑。不求有官來給我“舉孝廉”，但願有人能幫我打開被雪堵死的大門。
使出當年吃奶的力把門推開。一陣風夾著雪屑，迎面打來，很痛。
一腳踩下，雪差不多要擠進齊膝的雪靴。平時晨運那金雞獨立的功夫馬上用上，讓身體恢復平衡。再步步爲營，邊鏟雪邊下階梯。這時，樓下的租客也趕來幫忙。這才把屋前的人行道清理出僅二尺寬的無雪區。一是基于起碼的道德；二是守法，因行人在你家門前跌倒，其後果由你負責。
清理行人道後，我叫那租客休息。因爲這過程主力是他，他不斷在喘氣。况且，鏟雪是屋主的責任，那車道是屋主的。雖然，常給他免費泊車，但叫人家爲你賣力，還是不好。
今天因故，車泊在車道上。一看，車頂積雪差不多貼近二樓。地上那兩呎高的雪，一鏟下去如切蛋糕。起初，還覺得有點好玩。滿滿的一鏟雪舉起放下，沒多久，腰就累得難以伸直，背和手都酸疼。接連三次先後回家歇息，坐在凳上氣還來不及喘，一眼望見牆上掛著的冬夢送我的詩：“我看見您在雪地上對著我笑”，我喃喃自語：“該把這個笑字改成哭的。”
再度下樓鏟雪，自怨自艾地說自己以前能一口氣鏟的，今年怎麼啦？咦，“好漢不說當年勇”！今年還能鏟雪，托賴了，就當作是一項鍛煉身體的項目吧。于是，哼起粵曲，心情舒暢了，一鏟下去，似乎沒那麽沉重。那讓我咒了一天的精靈，霎時，變得有點可愛。
于是，又陶醉于美麗的雪景中。想起以前爲雪寫了不少詩，但今天怎麼也想不出一個字，可能該怪我的負面情緒。扶著雪鏟在自我嘲笑。一眼瞄見鄰居那彪形大漢頭枕著鏟柄在喘粗氣。他指指雪，向我無奈地搖搖頭、聳聳肩。
這時，見街角有兩位姑娘扛著雪鏟走來。我以爲是學生幫人鏟雪掙零用錢的。這樣的散工，不乏富人子弟，聽說有些富人以此來教子。鏟一次50美元。本來，我幷不吝惜這些錢。但一早沒見這樣的幫工，又怕上班族在你門前出事，只有趕在他們上班之前動手。我已鏟得一半了，就無謂雇人了。于是，我又低頭幹活去。
冷不防耳邊響了一聲：“嫲嫲，我來了！”
啊！兩個孫女！一個是從華盛頓醫科大學回來度假的；一個是被紐約私立大學錄取準備明年報到的。
啊！當年的，不，可能是未來的洛陽令冒雪訪袁安來了。想到這裏，嘴笑得合不攏啦！一些雪屑趁機鑽到口腔，冰冰的、甜甜的。漸漸地，化成一絲暖流，浸入心田。
看著那凍得通紅的臉，我疼惜地說：“那麼冷，路又不好走，不來也罷。”
“嫲嫲，您進屋去。這麼老了還鏟什麼雪。”
“你不認為我這麼老了還能鏟雪值得高興麼？”我狡黠地向她們眨眼睛。
“哈哈！真是。”雪地上響起了清脆悅耳的笑聲。
這時，女兒也來了。三代人齊心合力把車道的雪清理好。
當彩色的聖誕燈映照著那銀白的大地，寂靜的街道響起了一個人的腳步聲。我捲簾望去，只見外子疲憊地走在雪地上。回家後，氣急敗壞地說巴士改道，只得從地鐵出來後走回家。不過，總比那八小時困在地鐵車厢內的人好多了。
我怪他不聽勸，多少人這天都呆在家裏不上班。
他白了我一眼，說：“能幹就幹。當年‘革命加拼命’的呢。我們這政府大樓裏一位高官，還逐層樓慰問職員，對我們堅持工作表示感謝。”
晚飯後，我對他說：“這大雪在幾十年前遇過一次。那是1983年的除夕夜。我給你吟唱一下那年我寫的詩。”
這首詩是這樣的—
孤寂之歲晚
--記1983年除夕紐約百年一遇大雪，余打工於雪夜返家途中之感慨
瀌瀌銀霧重雲破 漠漠西城滾白波
蹈地舞天翻雪屑 飄花飛絮裹松柯
寒衣難遇避風港 薄履耗尋安樂窩
人有佳肴過除夕 余惟獨唱採蓮歌
外子聽了，說：“你應該爲除夕能打工而高興，現在連不是除夕的日子，多少人想打工都沒機會。該知足了！”
“是啊！”一聲嘆息，體內似乎有絲寒氣呼出。望著窗外白色的世界，頓感一片迷茫。
二零一零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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