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文壇 ◎陳葆珍◎

站長按:圖片中左為葆珍大姐著作《情感滄桑》右為《20年一覺紐約夢》
父親對我要求很嚴。六七歲要我背唐詩,未滿十歲要背古文。背錯一個字他都能聽出來。直到現在七十多歲了,每天晨運時,當初熟記的《長恨歌》、《琵琶行》、《愛蓮說》、《陋室銘》,便隨口而出。背一遍之後,這就去了20分鐘。這幾篇詩文,成了我散步的計時器。
小時候的家學熏陶,讓我十分愛讀文學書籍。我五兄書櫃裏的書,不外借。我竊取之後就躲在“工人房”看。《西游記》、《紅樓夢》、《七俠五義》、《孟麗君》等都是那時看的,半懂不懂,但留有印象。其中有個人物名叫皇甫少華,二十多年後我給孩子命名時就想到那個“少”字。
由于怕被哥哥罵,我先淨手,翻書時小心翼翼,從不把書卷起或折皺。故此,他一直不知道我偷他的書看。後來,一有空就蹲在廣州新華書店角落看書,看得十分小心。店員指着我對人說:“這小妹妹看過的書,像沒被人摸過的那樣。”我小時候的閱讀習慣保持到現在。
看多了,便學着寫。初中時,學寫小說,以我就讀的廣州知用中學地下黨員爲題材,取名爲《號角》。十一歲半時,家人全跑到香港和海外,倍感孤寂,便學人家寫詩寄意。
在執信女中唸高中,被選爲語文科代表。每次班級活動必打腹稿以應急。因爲,班主任兼語文教師朱楠森先生常要我們即興做詩。如果同學做不出來,他就點我名。這養成我愛在活動後留下文字的習慣。
後來,我憑興趣報考中文系。大學畢業後,從事語文教學24年。這24年從教中學、學中教,加强了知識積累。這與其說是教書,倒不如說是重讀中文系。
來紐約後,爲求生存而掙扎,顧不上也無心思寫作。偶有靈感,才留下一兩首詩。日圖三餐、夜求一宿的生活枯燥無味,我正在爲失去自我而苦惱。鄧小平一句話,讓我迷途而知返。
事情是這樣的:1996年在紐約看反映“反右”、“文革”的紀錄片。看見鄧小平開口說:“其實我也不清楚什麽叫做‘右派’。”我馬上拍案而起,大叫:“這不冤死我啦!”
說真的,沒有他這位當年全國“反右”領導小組組長如此坦誠,就沒有我因此而産生的創作衝動。我當即閃過一個念頭,記下我當“準右派”的經歷,作爲一份精神遺産留給子孫,讓他們從我走過的路吸取經驗教訓。我想把長期積在心中的感受化成文字,在家裏印出來,子孫人手一册,這就行了。
我邊打工邊寫作,三年後,將長篇小說《情感滄桑》手稿給我的學生程小麗看,她說看到哭了,叫我出書。懷着試試看的心情,于1999年赴京交草稿給前《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時任《小說選刊》副總編輯傅活先生。
幾天後,他打電話來說:“看到30頁就放不下了。你應該十年前就動筆的。那將會寫出不少東西。真可惜,你足足浪費了十年!”
回到紐約後,他來信說:“灕江出版社主編來京出差,我把你的書稿給他。他說他三天不外出在旅館看,幷說會拿去出版。”
有這樣的反響是我始料不及的。我有點不相信自己。這幾十萬的文字,有資格印成書麼?
當北京華文出版社把它印成書後,我誠惶誠恐地等着批評。有一種不知是否屬于批評意見的,來自推薦我作品的傅活先生。他說:“你有點沒交代清楚,這是以你爲原型的吧。(我答:“是的”。)你沒寫明爲什麽你的父母把你一個人扔在廣州?”我無言以對。他接着說:“不過,這也無可厚非。小說畢竟是小說,不交代這點也可以的。但你要有思想準備,會有人問的。”
他的話應驗了。果然,有學生從南寧打電話來,說他們討論了很久,終于找到我父母爲什麽扔下我的原因。叫我不要爲這事難過。
一次回南寧與老同事相會,一位在“文革”自殺的遺孀鐘君流着淚責問我:“你爲什麽不把我的老徐寫進去?”我說:“寫了,但被刪去三萬字。”這時我想起魯迅在《花邊文學·序言》中的那句話:“副刊先生先抽去幾根骨頭”。幸而,除抽去的三萬字外,所餘的幾十萬字全保持原狀。不然,就會像魯迅所說的“總編輯又抽去幾根骨頭,檢查官又抽去幾根骨頭,剩下的還有什麼呢?”本來,這本書名叫《指縫間》的,被傅活先生認爲再恰當不過的書名。出版時,被改名爲《情感滄桑》。聽說改的原因是要審時度勢。我想那被刪去的三萬字,准是我未能審時度勢。
這期間,我收到的讀者來信讓我深受鼓舞。張君說:“讀《情感滄桑》似在聆聽一群久別重逢的同學傾訴衷情,悲喜交集。或勸或慰,或讚或嘆,差點兒忘記這是小說,強制止才免于感情失控。那人那事那情景太熟悉了。有的似乎是往日類似瞬間的回放。似乎自己也在書中。”黃君說:“我捧着您的《情感滄桑》時,心跳、脈搏在加速,(每分鐘跳110——115下)懷疑心臟不妥,便叫車到醫院急診,這情况是我有生以來首次遇到的,這也是個‘記錄’,您的讀者一個驚人的紀錄。有驚無險的‘記錄’。可見學姐作品煽情之大矣!”我打電話表示慰問,這時,他告訴我:“醫生對他說:‘這樣的書,不看也罷!’”
在紐約還有一位讀者,她對我說:“我看你的書看到血壓升高了,不敢再看,但又想看。後來看了中醫服了藥,才忍不住把它看完。”
不少讀者來信說我賺了他們的眼淚。
我為己的文字給讀者帶來不適而內疚,還懷疑這些都是我熟悉的人,一些勉勵的話兒少不了。我關注的是不認識我的人的反應。有些事讓我十分感動。如在廣州郵局,我正在包幾本《情感滄桑》準備寄出。一位中年婦女拿來看,之後,她說:“這本書哪兒有賣,我已經看上癮了。”她對照作者照片,我只得招供幷送她一本。我想這只不過屬于曾經滄海的人的反應罷了。
後來,紐約圖書館職員告知:《情感滄桑》從借出次數之多已屬于熱門書。不久,從網上得知:這本書在書店已缺貨。而最引起我關注的是: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厦門大學圖書館買了我這本書。以上這些不認識我的人之反應,才讓我心裏感到踏實。因爲,這處女作其實是在投石問路。不管我初次嘗試會有許多不成熟之處,起碼有點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路走對了。我在總結經驗教訓的同時,在考慮下一步怎樣走。
這時,有讀者打電話來,說:“看完《情感滄桑》還不够癮。許明珠雖然與初戀情人結婚了,但我還想知道:她後來怎麽了?你必須寫出來!”我在叫屈:“我怎知道她後來怎麼”她說:“你們作家的筆可厲害呢!叫她生就生,叫她死就死。你不可以再想想她的未來麽?”我說:“我不是作家,無法想。”她說:“你敢說許明珠的原型不是你麽?那你就寫寫自己出國以後的遭遇吧。你們一家的確有啓發性的。”
這位讀者多厲害,這副寫作擔子多麽重,把我壓得差點喘不過氣。我索性辭工在家寫了五年,長篇小說《20年一覺紐約夢》終于問世了,它是《情感滄桑》的姐妹篇。
連續寫了這兩本長篇小說後,腦海不但沒有平靜下來反而處在極度興奮狀態。感到不寫點東西就難以過一天。常這樣問自己:下一步將寫什麽。這時,詩、散文、評論文等不用像寫長篇小說那樣耗時的零敲細打,純屬有感而發。這種靈感常常不問時間地點向我襲來,害你在夢醒之後還閉着眼睛把詩句記下。至于到處放筆紙書籍,已司空見慣;那燒爛幾個電飯鍋經常搭錯車的毛病,更防不勝防。我把這種狀態叫做“挑起我身上的一條筋”。這條筋一旦被挑起,我就會坐臥不安,食而不知其味,有時甚至捧着空碗往嘴裏送。直至把鯁在喉頭的東西“吐”成方塊字,那全部的神經綫才各就各位。與此同時,一種莫名的快感便油然而生。
一次偶然的機會,從親友口中得知古時印尼公主曾以平息虎患爲婚嫁條件一事,我馬上拍拍胸口說:“我要寫!”一句話害我用上八年,才把章回小說《虎為媒》寫出來。
引我上這條創作之路的,最早的是父親,然後是高中班主任朱楠森老師。而在途中扶我走過坑坑窪窪的人是大學老師賀祥麟教授。
自從《情感滄桑》出版之後,我才有勇氣尋找闊別了41年的賀祥麟教授。恩師無微不至的關懷讓我如沐冬日。他介紹我加入世華文學家協會,結識了不少文友,從中得到不少教益。此後我還參加海內外的幾個文學團體,擴展了我的活動空間。
恩師為進一步武裝我,送我《唐詩宋詞元曲》、《四庫全書精華》、《古代十大手抄本》、閻真長篇小說《滄浪之水》、張平小說集(七本)。他說時間有限,如果看的不是值得看的書,那你就浪費看好書的時間。又說,他送我的書,是他審查過認爲對我有益的,不會浪費我的時間。
有誰會像我的恩師,連送書也這樣苦口婆心的。
他聽說我買不到《漢語詩韵》一類的書,便說送我秦似教授編寫的《現代詩韵》。他來信說:“在自己書房裏找,找了不知多少遍、多少地方,都找不到。後來,乃去書店找,也同樣失望。最後專門托朋友查詢新華書店的電腦總書目……真沒有想到,昨晚我在房裏書架的最底層裏面找一本書,無意間竟發現秦似教授編著的《現代詩韵》赫然在焉!我大喜欲狂,現發此信給您,準備把該書送給您。”
從這封信,你不難看出,我這位恩師完全可以稱得上“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
不但如此,他對我的寫作指導仍像當年教我們寫作課那樣細心。如我的《回眸》,這本書在動筆之前,把先寫好的第一篇《三歲大鬧紙行街》寄給他看,請示他是否按這路子寫下去。他來信說:“寫得很生動,就這樣寫下去。記住任何文章必須有文彩,千萬不要像現在一些回憶錄那樣亁巴巴的。”
賀老師知道我要寫章回小說《虎爲媒》,十分高興,特意從南寧寄來《古代手抄本》(十冊),要我先學古代語言。我花了一年時間認真鑽研這十本書。寫了第一章後,寄給他看,問他是否可以按這樣的寫法寫下去。他看了之後加以肯定,幷指出一些毛病。賀老師其實在對我進行遠程教學,我把自己比作“幸運的老學生”。
回首走過的74年,其中“文革”十年、紐約打工二十年,雖然,遠離我從小就喜愛的文學,但卻為我深入社會底層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機會,從中學到不少做人的道理。
我慶幸自己身處耆年,還在拿着曾被荒置30 年的筆,還有機會在師友的幫助下走向文壇,讓“拾回自我”這個夙願逐步變成現實。
二零一一年三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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