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不了這種目光 ◎陳葆珍◎
一輩子接觸到的目光很多,其中那帶着關切的、熱愛的、尊敬的,且不用說,只有一種讓你受不了的,因爲它衝擊了道德底線----人的尊嚴。
1957年秋,我被這種目光包圍着。它一射來,你就會像染上虐疾那樣顫抖。內中的懷疑、質問、敵視,讓你招架不住。這是我被打成“準右派”所處的感受。直到半世紀後的今天,還記着。
想不到來美國近三十年了,我又一次遇到這種目光。
事情是這樣的:每天早上,我把豆奶麥片放在電飯鍋裏,在脖子上挂着鐵門的鑰匙,把鐵門一關就到公園去。運動一個小時後回家,正好早餐也煮好了。
前幾天,不知怎的鬼迷心竅,破例把木門關上了。如果不動裡面的機關,門不會鎖上的。但比我更早出門的外子,這天又破例把木門的內控機關撥之後又虛掩着它。於是,這兩個老糊塗同在一天的破例,就讓我狼狽不堪。木門在裡面自動鎖了。我沒帶木門鑰匙。這樣的後果可想而知。
本來,運動到全身出汗、四肢疲累,這一驚嚇,頓時又出一身冷汗,心跳加速。坐在陽台上愣了好一會。這時,想起兒子家就在附近,只要走十多分鍾就到。他有我家的整套鑰匙。他上班了,媳婦會在家。
顧不得又餓又累,急走着趕到媳婦家。誰知“摸門釘”。我沒帶手機,無法通知她回來。想乘車到外子的辦公室拿鑰匙,但身無分文,寸步難行。難道真的要在街上求人施捨幾美元去買車票麽?
想來想去,還是設法找到電話爲上着。于是,我往媳婦的鄰居走去。聽媳婦說過,這位白人老婦常來她家閑聊;她也常送些中國食品給她。誰知我怎樣按門鈴都沒有反應。大概外出了。我去找媳婦樓下的租客,從窗戶看去,裏面開着電視機,聲音很大,可能他們聽不見門鈴聲。這樣,想問人家借電話很難。
我在上躥下跳 按這兩家的門鈴時,被附近一家人看到了。他與我兒子家隔三間房屋。那約五十歲的白人坐在陽台上看對面的小學生活動,那中年白人婦人進進出出的。
我步上他們室外的階梯,剛上幾級,一陣嚴厲的男中音響起:“NO!NO!”
我抬頭望去,只見他緊繃着臉,豎起了食指在左右劃着,眼神是那樣的冷峻、無情。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不由自主地向後退。
下了階梯,往兒子家走去。這時,眼前浮現出1957年被人批鬥的場面。班上要人那種目光,寒光嗖嗖的,直刺心肺。
怎麽當時的和現在的這兩種目光何其相似乃爾!這樣看我,意味着什麽!我潛意識感到,那是對我人格的極大侮辱。我在心裏大喝一聲:“你們以爲我是怎樣的人啦?”
這時,心裏充滿了委屈。心想我這樣的一個老嫗,打劫嘛,像麽?求乞嘛,沒那麽猥瑣!真是乞丐,也不該對他施以白眼。人總會有處于不得不求人的時候。這白人的對面就是教堂呢!白人不是大多信天主基督的麽,那憐憫與博愛,多少也被教堂的氣氛感染一些吧。
邊走邊嘀咕,忽然停下來自言自語:“罵什麽,該罵的還是你自己。誰叫你老糊塗!”
如果再逞能,再說什麽維護你的尊嚴,到頭來,你只有在兒子的陽台坐到晚上。等到外子下班,你可以回家了。
不知怎的,心裏忽然湧起俄國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句話:“貧窮的時候,您還能保持您天生的高尚情操,可是,窮到一無所有,您就絕對辦不到了----誰也辦不到了!”(見《罪與罰》)
是的,誰沒有高尚的情操? 我要維護人的尊嚴,不容人家這樣懷疑、鄙視,雖然這是人家的自由,但感情上對此抗拒,也是我的自由。若在平時,我會昂首挺胸地傲然走過,以示清高。但現在,你要清高,請便!就等着挨過那饑餓的一天。還有,人有“三急”,這個問題,總不能當街解決吧?想來想去,雖未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的那種程度,但已屬於那種範疇了。那“天生的高尚情操”也該暫時放下,低聲下氣厚着面皮去求那位冷酷無情的白人。
我只得再次向他家走去,他再說“NO!NO!” 我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地說着:“ Please help me !”他還是那樣嚴厲地望着我。我在心裏說:“這種目光,但願今生最後一次看到。”
我搜刮枯腸,才找到幾個英文單詞斷斷續續地說,我兒子家就在你的隔幾間。他姓趙。我住在72 街。剛才晨運忘了帶鑰匙,而我媳婦又不在家。我想借用你的電話,與家人聯繫。
還好,他叫太太拿電話給我用。我叫媳婦馬上回家。
我還得謝謝他,是他幫助我解決難題。
後來和女兒說起,她提醒我:“以後遇見這種情況,你可以到附近的理髮店與餐館求助。這兩間商店都是華人開的。”
這一天,讓我處在身無分文無法與家人聯繫有家歸不得的困境,雖是短暫的幾個小時,我那種無助的感覺竟是那樣的強烈。這讓我想起那些長期生活在貧窮狀態的人,不知他們怎樣度過每一天?他們多需要人們援助呀!他們窮得也有人的尊嚴,但願我們給予物質援助時,還要送去精神上的撫慰與鼓勵。
二零一一年十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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