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樂其樂 ◎陳葆珍◎

----林語堂《蘇東坡傳》讀書札記
人們常說:“蓋棺論定”。特別是文學界,成名往往在身後。然而, 蘇東坡卻例外。
上至太后皇帝下至百姓,誰不仰羨他的才氣。
在他兄弟倆中進士時,仁宗皇帝說:“今天我已經給我的後代選了兩個宰相。”在小人當道欲置他於死地時,是太后保住其性命。神宗誤聽蘇東坡死訊時,難過得不進午膳並嘆曰:“難得再有此等人才。”文學泰斗歐陽修每逢收到蘇東坡文章,就歡樂終日。當時有作家在雜記中這樣寫:“東坡詩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誦。崇寧大觀間,海外蘇詩盛行。是時朝廷禁止,賞錢增至八十萬。禁愈嚴而傳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誦東坡詩,便自覺氣索,而人或謂之不韻。” (清袁枚認為此“韻”是指“律”之意。)可見其作品能起修身律己作用。
而身處社會底層的士兵,也欣賞蘇詞。如常被人挂在嘴邊的“老夫聊發少年狂”這首《江城子•密州出獵》的歌唱場面,蘇東坡曾這樣描述:“令東州壯士鼓掌頓足歌唱,吹笛擊鼓作為節拍,非常壯觀。”(見《與鮮於子駿書》)
人們敬重的文人,肯定有他的人格魅力。翻開中國及世界文學史看,經久不衰的文藝作品,有哪些是無病呻吟或是替暴行唱頌歌的?只有那些憂國憂民、熱愛生活、充滿正氣的作品才被爭相傳誦。蘇東坡無論詩詞散文都洋溢着浩然正氣。誰站在江邊,都會脫口而出 :“大江東去”﹔誰在中秋夜,自然會說上一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些辭句,讓人引起不盡的遐思,隨之被作者激情感染,產生一種快感。
林語堂叫他做“樂天派”。他這種樂觀情緒經過痛苦的磨煉而日漸提升,以致升華到一種光彩照人的高度。
蘇東坡的命運是悲劇性的。吉凶禍福,常陪伴着他。他被貶的生活,並不好過。以他《東坡八首》小序為証:“余至黃二年,日以困匿,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為郡中情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
而他“勞苦之中亦自有其樂。” 他脫下文人的長袍,或穿上農民的短褂子,“庄稼漢的斗笠蓑衣木屐,在泥水路上濺泥淌水而歸”﹔ 或“芒鞋竹杖而出,雇一小舟,與漁樵為伍”﹔或 “頭上頂着一個大西瓜,在田地裡邊唱邊走”﹔在“城門已關閉之後,乃醉醺醺爬過城牆而回。”
他有意讓人“認不出他的士大夫身分”,他“被醉漢東推西搡或粗語相罵”,不怒而喜,大叫:“自喜漸不為人識。”
就這樣,他拉近了和人民大眾的距離,這在他的《黃泥板詞》中作了生動的描述。在醉臥於地時,是農夫怕牛羊踐踏他而把他叫醒。在田間地頭,他把陶潛寫的《歸去來辭》編成民歌,“教給農夫唱,自己也暫時放下犁耙,手拿一根小棍,在牛角上打拍子,和農夫一齊唱。”
晚年,政敵把他流放到當時尚屬中國域外的海南島,父子倆挨餓以青菜蒼耳度日,在“相對如兩苦行僧”的情況下,他卻“和村民在檳榔樹下一坐,就暢談起來。”還要人家給他講鬼的故事。
林語堂說得好:“和這些老實人在一起,他無須乎言語謹慎,他可以完全自由,可以名士本色示人。”
他放任不羈,正好表現這種名士本色,在他那首“吾平生最得意詩(《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中,喻己為海棠,感嘆“雨中有淚亦淒愴,月下無人更清淑” (此二句為蘇軾至愛之句—筆者註)的同時,訴出不平遭遇及清高賢淑之品性。而他,“不問人家與僧舍,拄杖敲門看修竹”,正是率性而不失雅意之舉。無怪乎那麼多的文人、僧侶、太守成為他的好朋友,每離開一地,百姓為他洒淚送行。
雖然,在他的作品中,難免反映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少不了蒼涼與悲壯,但以慷慨激昂為主調的詩詞仍是那樣激勵人心。而這正是人們喜歡他的重要原因。
他雖身受挫折,但仍對前途充滿信心。他在奮力抗爭:“誰道人生無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正是這種鍥而不捨的精神,讓他在被貶黃州的艱苦生活中,為天下寫出了《赤壁懷古》、《調寄〈浪淘沙〉》、《前赤壁賦》、《後赤壁賦》、《記承天寺夜游》等名篇。
而晚年在“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的海南島,他自知“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作了“首當做棺,次便做墓”的打算。
不要以為他就這樣等死,他還在制墨、採藥、考訂藥類、寫醫學筆記。他整理《東坡志林》,註完了《尚書》。寫些小文札記題跋,其中一篇是有名的《桂酒頌》。
他死於1101年8月24日, 而他在7 月26日,還寫了生平最後一首詩。可以說,終其一生,他都在寫作。正如他寫給朋友的信中所說的:“我一生之至樂在執筆為文之時,心中錯綜復雜之情思,我筆皆可暢達之。我自謂人生之樂,未有過於此者也。”
一個作家有別於其他人面對困境的做法,就是以創作來尋找精神上的快樂。雖然,他“端窮困,本坐文字”,嘗夠了以文惹禍的滋味,可他卻在文字中找到快樂。看到兒子寫出一篇文章,“則為數日喜,寢食有味。”直至臨終“把在南方所寫的詩文拿給錢世雄看時,兩目炯炯有神,似乎忘了一切。”
只有把創作視為生命的一部分的人才可能有這樣的感情,而創作本身又會回饋作者。那就是,即使你處在極度的痛苦中,它會給你快樂。
不是說,他一生只處於低谷,他亦有大起的時候。每逢太后當政,他就被重用。他身居要職 ( “翰林學士知制誥”僅次於宰相)卻急流勇退。試問,混跡官場的人,能有幾個做得到的?
我常想,如此坎坷一生,為何能這樣度過?不把這苦樂問題看透是做不到的。在他的一篇短文裡,說得很清楚:
“樂事可慕,苦事可畏,皆是未至時心爾。及苦樂既至,以身履之,求畏慕者初不可得,況既過之後復有何物?比之尋聲捕影繫風速夢爾。此四者猶有仿佛也。如此推究,不免是病,且以此病對治彼病,彼此相磨安得樂處。”
這段話教我們怎樣看苦樂:既然畏慕之情,純屬在等待樂與苦到來之前的心態。一旦這兩樣性質的事臨頭了,你經歷過之後又得到什麼呢?只剩下尋聲、捕影、縛風、以及發夢似的感覺,這四種感覺,其實就是不切合實際的仿佛之感,由此推論,這就是病態。羨慕樂、害怕苦, 只不過以一種病態去治另一種病態。這兩種心態在你心中相互折磨,怎樣能得到快樂呢?
這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岳陽樓記》)的態度,正是古代仁人豁達胸懷的體現。
誠然,看了《蘇東坡傳》感受良多,但我最受啟發的,莫過於他的“自樂其樂”。這四個字,將會引導我愉快地度過餘生。
二零一二年三月二十三日
註:本文題目取自蘇東坡《上梅直講書》
後記: 我是一個林語堂迷。他的著作只要在紐約找得到的,我都買來看。住在加州的藍兮知我想找林語堂《蘇東坡傳》,便電傳過來。我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把它讀完。由於出自學者林語堂筆下,他“讀過他的札記,他的七百首詩,還有他的八百通私人書簡”,這樣嚴謹的寫作態度,大大增加了這本書的可信度,加上作者自白:“我寫蘇東坡傳並沒有什麼特別理由,只是以此為樂而已。”以此樂來寫蘇東坡之樂,自然會給讀者帶來閱讀的快樂。故此,忍不住向讀者推薦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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