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分得一個人” ◎陳葆珍◎

前幾天,從華盛頓醫科大學畢業的長孫女入學紐約州州立醫學院。美國醫學院學生是從大學畢業生中選拔的,培養一個醫生,連大學的那段一起算,前後要14年。她這個學院報名的有六千人,從中挑選六百人面試,最後只收160人。
我曾為這樣漫長的讀書時間阻止過她,可她就說非讀不可。如果這一屆不收她,她還要在下一年考。她說認定了醫能救人這一點,就要讀醫。她還將了我一軍 說:“嫲嫲,你不是醫生救了你的命才活得到今天的麼?”唉,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不知怎的,這個在六歲就得紐約市學生繪畫比賽金獎的她,在十歲就出小畫冊,此後凡參加紐約州的繪畫比賽不是頭獎就是二等獎,甚至那幅獲全國中學生繪畫比賽總統獎二等獎的作品掛在華盛頓的國會山莊。這樣的她要學藝術,也受到其父反對,理由是:“十個畫家九個窮。”
她在讀高中時,課餘還到康乃爾醫院跟着醫生做腦科實驗,替一些要出書的醫生繪人體各種器官的插圖,又替他們的兒童臥室作藝術設計。還為T恤繪畫,把賣得的錢全給了慈善單位。這時,我才看到會繪畫的好處。想當初她3歲時繪的人兒就像人,是我極力主張馬上送她接受特殊訓練的,目的在於頤養性情。我兒抵不住我的嘮叨,才於她4歲那年送給一個畫家面授機宜一直到18歲。
這樣的她,怎麼也想不到與醫沾上邊兒。直至她申請醫學院要寫篇作文時,問我怎樣把醫與畫的關係連在一起來寫,她想以此說明她曾做過的努力。這真是難倒了我。我只有從畫家素質與醫生的人品來說了,不知能否自圓其說。
她的嫻靜溫順的性情是適合繪畫和學醫的,但這樣的人會有膽量學醫麼?那拿畫筆的手拿得起手術刀麼?想當初,我在廣東執信女中讀高中時,生物教師帶我們到中山醫學醫院做人體解剖。我們小組解剖的是一具女屍。那時我是班幹部,自然在同學們前強裝鎮定去操刀。當夜回到宿舍,半夜起來掀開人家的蚊帳,看裡面是死的還是活的,害得人家大叫:“有鬼”。此後相當長的時間不敢吃肉和甜腐竹。因為後者有點像死人的皮。就這樣,本來準備讀醫的我,不得不改了志願。
我怕有其祖必有其孫,事先問過她怕不怕這個。她說:“死人有什麼可怕,特別是泡在藥水中的死人,反而那些未經處理的死鳥還可怕?”我問她為什麼,她說:“細菌多些。”咦,思維方式不同,自然反應不一。
現在她開學了,笑着打個電話告訴她媽,她媽媽轉告我說:“她說:‘我們三個人分得一個人。’”聽得我一頭霧水。問她:“是不是嚇壞了?語無倫次的。”媳婦說:“他們分得一個57歲的死人。她說:‘還好,切下去的肉還有點爽爽的。我們打開他的腹腔……’”我大叫:“別說啦,噁心!”媳婦不理解會我,還接着說:“她說:‘隔壁一個組分得的,是女的,17 歲。他們把她的頭割下來……’”我再次大叫:“別說啦,我怕!”媳婦才不得不終止這話題。
我問:“她害怕麼?”媳婦說:“她說有什麼可怕的,像是一副機器的零件。”
第二天,當我去診所針灸時,問那位管醫生:“你們在街上看人時,是不是一眼就看到他的心肺肝腸,這不是很可怕麼?豈不是走在你面前的都是一具具骨架?”
管醫生笑着說:“哪像你說得這樣可怕。不過,我們的確從外面就看得出器官的部位。”
像我這樣心理素質的人,哪能讀醫?
甭提了, 現在我腦裡充滿着的,是我孫女解剖的那個男人。我在想他生前會是怎樣的?還有那個17歲的女屍,怎麼年紀輕輕的就死了?
二零一二年八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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