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的童年 ◎陳葆珍◎
---謹以此文獻給“九一八 ” 國恥日”
草叢中,一臉疲憊驚惶的鄉親,待日機遠去之後,閃閃縮縮地走了出來。他們重新集結,沒有人組織,但卻不約而同地往曲江方向走,聽說那邊離日本侵略軍會遠些。
有些人已上路了,在繞過敵機留下的還有點發燙的彈坑走過。有些拍拍身上的泥土,呼兒喚女的,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
一聲驚叫:“我的女兒呢?”讓驚魂未定的鄉親停下腳步。
原來,有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教書先生感到那對破舊籮筐明顯失重而大叫。本來,籮筐裡裝着未滿周歲的女兒與替換衣服,由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挑着。
“誰要了我的女兒?”他歇斯底裡地叫着。這時,有人走到他面前低聲說:“你再找找。這年頭,自己的都養不起,誰會要呢?”
女孩的母親看着丈夫那悲痛欲絕的臉,流着淚指着一棵大樹。她抽噎着說:“我沒奶!”
孩子的爹發瘋似地撲向大樹,抱起那還在熟睡的嬰孩,一滴淚滴在她那消瘦的臉上,在說:“怎麼難,也要把你拉扯大!”
從此,他把她的名字改做“靈草”。寄托着只有他才知道的寓意。
她不知道自己從襁褓時候起父母怎樣帶着他們四個小孩走過這幾年,只記得一家人到了廣州。五歲時,她天天揹着弟弟在租住的四樓走來走去,她最愛在陽台看街。
一天,耳邊響起震耳的“嗚嗚”聲,一架日機正經過她的頭頂。她瞇縫着眼向天望去,機身上的日本國旗十分刺眼,而那滿是鬍子的日兵的臉,直到她老了還記得。
一會兒,又飛來好幾架飛機。在她視線所及的地方,紛紛向下扔着黑黑的東西。隨即火光四起,本來常見到的一大片高樓,馬上被又紅又黑的煙火所掩蓋。
“鬼子扔炸彈啦!”她驚叫着,跑入屋內。她的媽媽從廚房跑出來,一巴掌把她摑在床底下。嘴裡罵道:“你知道‘死’字怎樣寫?”她在頂撞着:“不知道!”
此後,媽媽一見她在陽台就把她罵了回來。她還有什麼地方可去呢?本來,這樣的年紀,她應該玩的,但她確實不知道這個“玩”字怎樣寫。似乎,“玩”就是揹着弟弟上陽台。
這兒有個吸引她的地方,就是與她家毗連的另一個四樓的陽台。那兒經常有位姑娘在看書,不時還和她說說話。
後來,她再沒興趣到陽台了。一旦伸頭出去,勢必向隔壁的陽台驚恐地望一眼,跟着便心驚膽顫,當晚還會作惡夢。原來是因為隔壁發生這樣的事----
在沒有見到姑娘出現的那些天,靈草在家裡正百無聊賴牽着弟弟的小手教他學走路。忽聽得“砰”的一聲巨響,夾雜着一陣痛苦的呻吟與街坊的驚喊聲從樓下傳來。靈草從窗口往下望,只見一個女的躺在地上,滿地是血,最初還聽見一些聲響,後來,見她四肢抽搐一下,再也不動了。
靈草嘴唇在打顫,“她是誰?這……這……‘死’字就是這樣寫的麼?”她嘟嚕着。忽然,屁股一陣疼痛。回頭望,媽媽正在揉她打紅了的巴掌,罵道:“看什麼,走開!”
此後,她再看不見隔壁的那位姑娘,又不敢問媽媽。後來,竊聽了大人的談話才知道,一個日本軍官把軍刀插在姑娘的房門口,而刀前正跪着她的雙親,在哭求放過他們的女兒。那鬼子終於把姑娘強姦了。姑娘隨即跳樓自殺。
這姑娘生前的音容死時的恐怖,常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特別是在漆黑的夜晚,在靈草作惡夢驚醒的半夜,害她在床上發顫,好不容易睜着眼等到天明。天亮了,一靠近陽台,心就跳得慌。從此,她再不敢站在陽台上。
後來,她和兄姐一起揹着書包上廣州惠愛西路一所小學去。這學校隔壁是醫院。一天,日機轟炸醫院,那炸彈的碎片往這所學校飛去。靈草一個箭步沖出教室躲在大樓的樓梯底。等空襲停了,她走出來,看見教室的牆壁塌的塌,裂的裂。還有幾個同學被炸死。她嚇得不敢向滿身是血的同學望,低着頭,扒開泥塵與碎木片,撿回自己的書本和文具。
平日上課,她那如坐針氈的坐相,讓先生傷透腦筋。屢教不聽,先生只得拿起一尺長的戒尺,叫她站起來,當着全班同學的臉,向她掌心打了一下。瞪着她,顯然在等她那滴眼淚。可她緊咬下唇,昂首挺胸的,先生只得喝令她坐下。不過,她每次考試,成績都很好,常誇口沒有哪次考試難倒她。其中,特別提到那刺刀下的考試,說到死也忘不了的!
刺刀下的考試,考場在已淪陷的廣州街道。那時日本鬼子常“戒嚴”,“戒嚴”時不讓過馬路。眼看過了馬路就是自己的家,也只得站着等放行。靈草心裡罵道:“這又不是你的,憑什麼不讓走!”
她性急,鑽到人群的前面。那正午的陽光把街道照得有點發白。上面投着一條粗漢和一個小孩的身影。原來是日本兵揪着那個男孩的衣領,把他提到馬路中心,往地上重重一放,男孩差點兒摔倒。那鬼子從他書包裡拿起日文課本,要他讀。男孩讀不出來。只聽得“啪”的一聲,他被打得鼻子出血。
這一掌,靈草覺得就打在自己的臉上。身旁的大人輕聲罵道:“狗日的!”
“千萬別提我!”靈草嘀咕着。這時怨自己為什麼站在前面,第一次學會怪自己性急,說站在人群的後面慢幾步回家又怎麼啦!只怪那飢腸轆轆。她正想往後縮,讓人們擋住自己。
誰知,越怕越見鬼。鬼子穿着長靴“嗦嗦嗦”的,在那刺眼的陽光下走着,忽然停了下來,正好停在靈草跟前。靈草嚇得臉發青,低着頭,又看見他那長長的劍鞘。她正在想着那曾經插在隔壁姑娘房門外的軍刀。
不容分說,一只長滿黑毛的手,把她的書包帶一拉,她被拉到馬路中心。她踉蹌了一下,扶正書包帶。這時她的姐姐在人群中用手掩着嘴巴,在發顫。
鬼子要她拿出日文課本,指着上面的日本國旗,用不知從哪兒學會的中國話說:“讀!我們的國旗!”說罷,咧開嘴笑着,露出那滿是發黃了的牙齒。這時,人群中又響起低聲咒罵:“狗日的!”
她讀出來了,還用中國話重復一遍,不過她說:“日本國旗!”這時她不敢用老百姓的話說是“膏藥旗”。因為她已懂得這個“死”字怎樣寫了。而且,朦朧中她意識到廣州變了。她想:學校為什麼教日文?因為,廣州已不再被日機狂轟濫炸。後來才知道,那時廣州淪陷了。
她的姐姐,被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聽着大人的議論:“這妹仔真會說,沒有跟着狗日的說我們的國旗。”
回到家,姐姐把這一切都告訴父親。靈草誠惶誠恐地看着父親那先陰後晴的臉。他欣慰地望着這個從草堆撿回的女兒,看着那七歲的幼稚的臉,嘴含笑意,叫靈草搬小凳子坐在他面前。
他低着頭,聲調十分平和地問:“告訴我,你為什麼不跟那個日本兵說:我們的國旗?”
靈草嘟着嘴有點氣憤地說:“那不是我們的國旗。我是中國人!”這時,她感到心裡有一團火,直往上沖。每逢看見這面旗,她就想起躺在血泊中的隔壁的那個姑娘。
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做對了。這個‘人’字,這樣寫!”這時,他兩腳伸開,站在地上,昂起頭,伸直脖子,用手在自己身上劃了個“人”字。然後說:“聽着,只有堂堂正正站穩,才像個人呢。一歪,就不成人啦!”
靈草似懂非懂在聽着。只聽得父親又說:“這次你不挨打,因為你讀得出來。看來,用功讀書,很重要。你被叔叔阿姨稱贊,因為你不給中國人丟臉。記住:做人要有骨氣又要有靈性。”說罷,他叫靈草:“給我磨墨。”
靈草熟練地把墨磨好。磨墨這玩藝兒常叫她做。反而她媽媽叫她做廚房工時,常被她爸爸叫出來,而且還這樣加上一句:“女子無才便是德,這說法是錯的。女子必須有才,否則便受人欺負。”
靈草愛伺候父親,做他的書僮,卻不喜歡做媽媽的幫工。這些年,她帶弟弟帶怕了。
靈草見爸爸從抽屜裡拿起尺把長的宣紙,在上面寫着“游刃有餘”。不管她是否聽懂,他放下筆,就跟她講庖丁解牛,並強調生於亂世,只有這樣才能生存。
寫着“游刃有餘”這四個字的紙後來變得發黃了。它一直陪伴她走過很長的一段人生路。這張紙,也隨着她父親的逝去而不知怎的再也找不着了。可老人家當年的話,還深深地印在她的腦中。
二零一一年八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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