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夢★轉載向明作品《詩人愛說謊？》
 

哲學家尼采最看不起詩人，有次有人提到寫詩這個行業，他大聲的揶揄說：「詩人嗎？詩人太愛說謊了！」我不知道當時有沒有詩人在場，如果有，一定會羞愧得找個地洞鑽進去。這真正是奇恥大辱。說詩人愛誇大吹牛可以，譬如「白髮三千丈」這種詩句。如果硬挑明詩人是騙子，實在面子掛不住。

不過，掛不住，也仍是要掛的，如果不幸倒霉碰到這種場合。記得《文星》雜誌曾經一度復刊，附在裡面的「地平線詩選」為此在當時臺北市的「春之藝廊」舉行復刊座談。在「地平線詩選」寫過詩的老詩人都請到了，也來了許多外賓和讀者。大家一個個發言，甚是熱鬧。突然有位自稱是讀者的女性說話了，她說：「你們一個個大言不慚的自吹自擂說你們的詩如何好，怎麼偉大。可我們讀者一點也感覺不到。你們根本一直在騙人，一群大騙子。」

這真是比青天霹靂還要震驚，還難堪。詩人一向把自己看得比天還大，說什麼詩可以感天地泣鬼神。至少像英國詩人拉爾金(Philip Larkin) 所說：「詩可以使小孩子不看電視，老頭子不上酒吧。」居照一下子會被貶成騙子看待，這可真是情何以堪。大家面面相覷，可誰也找不出話來答辯。還是余光中反應快，他說詩人中當然也免不了會施點騙術，不過比起政客來還是要好那麼一點點。這話果然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解了大家的圍。

說詩人是不是騙子，當然得拿出證據，不是空口白話就可安上罪名。不過真要拿出證據又是很難的。而且即使舉出了，也還有得爭辯，自有那自認高明的人，會把膺品說成珍品呢！主要的是詩的標準不在了，在存在即是事實的高論下，詩人不論怎麼寫都會要求被承認那是詩，至少他自己搶先承認。詩又不是實體的生物，可用DNA比對真假，在無法驗證，又無一定模式可以卯合的困境下，是不是騙人，就只有自由心證了。

詩會不會被看成是騙人勾當，最易被人識破的往往是詩人自己授以把柄。譬如某些詩選在未上市前即大事宣揚這套詩選選出來的詩必定是「清明有味」，「專家不覺淺，一般人不覺深」的好詩。結果如何呢？這本標榜適合高中以上程度讀者閱讀的詩選，卻連寫詩的人自己都在喊看不懂，遑論一般對詩一點也不入門的人了。又譬如有個文學大獎的決審會議記錄公佈說：「為鼓勵新詩創作，一改社會大眾認為新詩艱澀難懂，因而望詩生畏，不敢親近的成見，本屆文學獎新詩組特別以二十行以內短詩為限，希望能選出易懂質佳的好詩。」這個詩獎的用意是非常可敬的。結果選出的得獎作品，卻都是句長二三十字，語言彆扭，質既不佳，更不易懂的詩。如果說這些事先放出來如何如何求好的話都是支票，則顯然都跳票了。要讓一些對詩還懷抱希望的人，如何不又覺得被騙一次？

當然在這世紀末大混亂的情形下，多元呈現的詩要能人人都能接受，己經是不可能的事了。不過說句老實話，沒有哪個詩人存心要騙人的。只是他寫的詩不是你所想要的詩，這種認知上的落差，便會有上當的感覺了。

(選自向明的《三情隨筆》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