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葆珍
       (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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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認假為真 死案活翻 ----袁枚《隨園詩話》讀書札記之十三

認假為真   死案活翻      ◎陳葆珍◎


----袁枚《隨園詩話》讀書札記之十三
             
“真”,指的是“本原”“本性”﹔“假”,是與“真”相對立的,即不是事物的本來面目。觀察社會現象,因各人的立場觀點不同,這真假之說自有爭論。而觀察自然現象,一般來說,這差異較少。你總不能指鹿為馬吧。

然而,在詩的寫作中,這“真”“假”二字有時會令人摸不着頭腦。“認假為真”、“死案活翻”就這樣捉弄人。

袁枚舉了“認假為真”的例句:

年十七的孔祥,有句云  :“見月忙將蒲扇掩,怕教花影上身來。”又如“唐人《宿華山》云:‘危欄倚遍都無寐,猶恐星河墜入樓。’宋人《詠梅花帳》云:‘呼童細掃瀟湘簟,猶恐殘花落枕旁。’”

 以上皆寫懼怕之情。孔祥寫月亮:“見月忙將蒲扇掩,怕教花影上身來。” “怕”是假的﹔“喜”是真的。以人物細節描寫來表現月光的明亮清晰。不如一般俗套那樣說月光如水、如鏡等,而以“花影上身”來反映其清亮。面對此良辰美景,還希望真的有花影上身呢,何懼之有?

唐人詠山:“危欄倚遍都無寐,猶恐星河墜入樓。”一個“恐”字揭示“無寐”之因,山上所有危欄都“倚遍”,說明詩人在找比較安全的通道。一個“遍”字,補充說明“欄”之“危”,以及詩人恐懼的情緒。接着,不正面說出找尋的結果,卻以“都無寐”來揭示並引入下句的“恐”字。怕什麼?原來是:“猶恐星河墜入樓。”星河本性是不會“墜入樓”,而卻認假為真,認定它真的會“墜入樓”,這是用自己的情緒來寫山勢之險峻。

宋人詠梅花帳:“呼童細掃瀟湘簟,猶恐殘花落枕旁。”以“恐”來寫贊賞之情。叫侍童不但掃而且還要仔細地掃席,原來是怕真正的梅花落到枕邊。可見帳上的梅花逼真到何等程度。把虛假的幻覺當作是真正的存在,正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讀者自會發出會心的微笑,被眼前的情景所感動。

像這樣的例子多得很,如李白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這比上述的佳句更妙。這裡面絲毫不見半點懷疑,簡直是一語肯定黃河之水是從天上來的﹔更沒有半點恐懼,根本不怕這來勢洶洶之水會把一切淹沒了,值此顯示詩人那豪邁瀟洒的氣度。

詩除“認假為真”外,還對已經下了的結論加以翻案,有人稱之為“死案活翻”。袁枚肯定它的作用,認為“詩貴翻案”。

這類詩的特點是立意出奇,一反人云亦云的俗套。大多以議論口吻,對眾所熟知的事以質疑,引發奇思妙想,開拓讀者的視線。其措詞的拗峭帶來對感官極大沖擊,對擴大聯想的空間很有好處。

袁枚說:“神仙,美稱也﹔而昔人曰:‘丈夫生命薄,不幸作神仙。’”

本來嘛,神仙是個褒義詞,但在詩人眼裡,一個“不幸”,對神仙作了徹底的否定。

拿神仙來開玩笑,對“神仙是萬能的”這一世俗觀念加以否定。袁枚舉出這樣的例子:燕以均詠《七夕》云:“相看只隔一條河,鵲不填橋不敢過。作到神仙還怕水,算來有巧也無多。”這是對七夕作為乞巧節這一說法的否定。

天上的一切似乎容易引起人們的羨慕。袁枚說:“白雲,閑物也﹔而昔人云:‘白雲朝出天際去,若比老僧猶未閑。’”

白雲,本是文人慣用它來喻悠閑自在, 這句詩否認這一說法。可比起老僧的生活來說,就不悠閑了,因為它還要奔波勞碌“朝出天際”。就“閑”字而言,這樣對勝劣的定位,就反了常態。

死人,其狀非美﹔其味非香。可袁枚說有人對此加以否定:

“本朝開國時,江陰城最後降。有女子為兵卒所得,绐之(那女子騙士兵)曰:‘吾渴甚!幸取飲,可乎?’兵憐而許之。(女子)遂赴江死。時城中積屍滿岸,穢不可聞。女子嚙指血題詩云:‘寄語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這是寫清兵入關時明朝百姓殉節的事,那位被俘的女子不甘受辱,假意取水而投河自盡。死前咬指題血詩,說:“活人不及死人香。”這顯然香臭易位了。這從反處下筆,逼使固定的世俗觀念改觀,從而肯定自我犧牲的價值。

在這方面,唐名詩人杜牧愛這樣“死案活翻”。如清人周容在《春酒堂詩話》云:“杜牧之詠《赤壁》詩云:‘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今古傳頌。容(即周容)少時,大人(指其父)嘗指示曰:‘此杜之設詞(假設的判斷詞)也,死案活翻。’”

眾所周知,大喬小喬為江東數一數二的美人,分別嫁給東吳帝業的奠基人孫策和水軍都督周瑜。銅雀台為曹操所建。史料記載,赤壁之戰因周瑜用孔明火攻之計,大敗曹軍。這是一個死案。杜牧來一個翻案,說東風不給周瑜方便,那周瑜必敗。這樣,勝負易位了。這把歷史反說了。如此形象化的議論,讓人深思歷史的必然性與偶然性。

杜牧這樣寫,曾引來文壇上的一番爭論。宋人許顗在《彥周詩話》中批評杜牧說:“孫氏霸業,繫此一戰,社稷存亡、生靈塗炭都不穩,只恐捉了二喬,可見措大(指語含輕慢)不適(與“識”同)好惡。”他在指責杜牧為什麼不提江東的“生靈塗炭”而只提“二喬”的命運。 此說未免過於幼稚可笑,正是“措大不適好惡。”

以具體喻抽象,以個別喻一般,以小見大, 被認為是藝術典型化的方法之一。許顗如此武斷,說明他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詩。

這引起人們非議。明人何孟春在《餘冬詩話》中說:“惟此說者,痴人也。到捉了二喬時,江東社稷尚可問哉?”清人何文煥在《歷代詩話考索》中指出:“夫詩人之詞微以婉,不同論言直遂也。牧之(即杜牧)之意正謂幸而成功,幾乎家國不保,彥周(即許顗)未免錯會。(錯誤的領會)” 何文煥從詩的語言細微婉轉,不同於政論那樣直白,來申述杜牧的用意。

又如杜牧的《題烏江亭》:“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兒 。江南才子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而李清照的“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如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恰恰相反。

李清照生於亂世,面對金人入侵,她對倉皇東渡的南宋王朝深表憤慨,便以項羽烏江自刎來嘲諷當權者,歌頌的是項羽的骨氣。“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此乃千古名句,體現一種英雄主義精神。以此來諷刺南宋當權者之昏庸。

李清照就歷史的真實從正面來演繹這一史跡對人的教育意義。

而杜牧卻針對這一事實加以反面議論,以批評項羽做不到男兒該有的“包羞忍辱”,他不像李清照那樣欣賞項羽的自刎而認為此舉大可不必。

真正的男子漢為了終其大志,有時是要忍受胯下之辱的。如《史記•淮陰侯列傳》,記載的是:韓信在淮陰被屠夫所辱,屠夫說:“你雖長得高大,又佩戴劍,其實你很懦弱。如不怕死,那就刺死我﹔不然,就從我的胯下爬過去。”韓信在眾目睽睽下從其胯下爬過去。飽受市井之徒譏笑。如果他真的把他一劍刺死,哪還有韓信麼?更不用談他後來成為西漢的開國名將,中國歷史上有名的軍事家了。

“包羞忍辱是男兒 ”一點不錯。正所謂“大丈夫能忍天下之不能忍,故能為天下之不能為之事。”更何況“勝敗兵家事不期”呢,在這基礎上杜牧有理由反對項羽的主張,兼之“江南才子多才俊”,雖戰事失利,或許會有轉機的。這就難怪杜牧說:“捲土重來未可知。”宋人方岳在《深雪偶談》中指出:杜牧此說“皆不度時勢,徒作議論,以炫人耳,其實非確論也。”

從史論角度而言,杜牧主張項羽下江東,此說當然與歷史上早已定案的事不符,故屬“非確論”。但卻引起人們對歷史上的興亡成敗予以關心議論,如果說這會“炫人之耳”,也該“炫”一下的。

凡事都有正反兩面,另類思維無疑是一種啟發。畢竟史與詩有別,詩人為“恐於平弱”而異軍突起,立意奇辟,也是引人注目的新奇手法。杜牧這樣寫,無疑讓讀者進一步領會詩人更深一層的用意。何孟春在《餘冬詩話》說得好:《赤壁》一詩,說明“天幸(天賜的好機會)不可恃(依賴)。”而《題烏江亭》,說明“人事猶可為。(人的努力還是要的)”這對歷史的正反結局提供多面的可能性。對今人吸收歷史教訓不無好處。

“認假為真”“死案活翻”,這種寫法,讓讀者耳目一新,從不同的角度思索問題。正如明人李東陽在《麓堂詩話》中所說的:“自有詩以來,經千百人,出幾千萬語,而不能窮(盡),是物之理無窮,而詩之為道亦無窮也。”

當今,我們提倡創新精神,作詩也要如此。這是因為客觀事物在不斷發展,人類社會在不斷前進。相應的,因外界引起的感發而發言為詩,自然要有無窮的新意。在這方面,“認假為真”“死案活翻”,對詩歌創作和欣賞是有幫助的。

二零一二年十二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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