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詩文妙處全在於空 ◎陳葆珍◎

---袁枚《隨園詩話》讀書札記之十四
自然界的一切,若想生生不息,必須要有空間。人沒有活動空間,如何生存?即使懸崖上的種子,也要尋找石縫來發芽。此自然界的生存法則用於文學藝術,其理亦然。
如繪畫書法,十分講究“留白”。如果你看到這樣的作品,紙或畫布上全是字或畫,沒有一點空白,你會有何感想?又如交響樂,自始至終沒有絲毫的停頓,你的聽覺器官是否受得了?
同樣的,在詩文的寫作上,也需要空間。在這方面,袁枚引用嚴冬友的論述,十分精彩。“嚴冬友曰:‘凡詩文妙處,全在於空。譬如一室內,人之所游焉息焉者(人活動和休息的場所),皆空處也。若室而塞之,雖金玉滿堂,而無安放此身處,又安富貴之樂耶?鐘不空則啞矣,耳不空則聾矣。’”
這段話十分淺白地說明:作詩文,一定要有空間。這指的是思維的空間。
有比較才能有鑒別。下面舉寫同一題材的三首詩為例,看看留有空間的詩,藝術效果如何。
以寫唐玄宗霸佔兒媳楊玉環(壽王李瑁之妃)為例,且看宋羅大經怎樣評判。
他指出:“白居易《長恨歌》:‘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為尊者諱也。近時楊誠齋《題武惠妃傳》云:‘桂折秋風露折蘭,千花萬朵可天顏。壽王不忍金宮冷,獨獻君王一玉環。’詞雖工,意亦未婉。惟李商隱云:‘龍池賜酒敞雲屏,羯鼓聲高眾樂停。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其詞微而顯,得風人之體。”(見羅大經《鶴林玉露》)
先說白居易的《長恨歌》:把楊玉環進宮一事寫成“被選”的。羅大經說這是“為尊者諱”,即替皇上的錯誤開脫。
再看楊誠齋《題武惠妃傳》:武惠妃為壽王李瑁之母。此詩的首句,以蘭折喻武惠妃之死。像鮮花那樣美麗的佳麗可以愉悅皇上,作為兒子的壽王怕母妃死後父王寂寞,獨自獻玉環給他。此“玉環”乃雙關語。這樣寫,羅大經認為:“詞雖工,意亦未婉(詞雖美但詩意未夠委婉)。”楊誠齋與白居易同樣有違史實。
下面仔細看一下李商隱的《龍池》。這首詩在說:
唐玄宗在龍庭筵廳賜酒大開雲屏,親自擊鼓聲音高昂眾樂馬上停止。宴罷半夜回宮聽見那宮漏報時的鳴唱,此時,薛王早已酩酊大醉,而壽王卻徹夜難眠。
羅大經說:“其詞微而顯,得風人之體。”何謂“風人之體”?“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這樣做就叫做“風人”。“風人之體”是作為一種體制要求,即統治者以聖賢之道教化人,而人又要此道規勸統治者。做到“言者無罪,聞者足戒”,這作為一種體制要求。
表面上這是政治清明的主張,但如果真的能實施,中國就不會有文字獄。而李商隱要批評皇帝,那也不必這樣把詩寫得“微而顯”。
說李商隱《龍池》就是“以風刺上”,一點不假。說他寫得“微”,字面上看不出他在嘲諷唐玄宗。若“微”得讓人絲毫不覺,這又難以達到“詩言志”的要求。妙就妙在“微而顯。”
“微”在這首詩中表現在詩人要諷刺的東西不易覺察。表面上寫的是皇帝家宴的情景,但實際上是寫壽王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王妃被父王看中的痛苦。以其父王得意忘形親自擊鼓的喜悅,來影射他對自己的小家庭將因此毀滅而產生的哀痛﹔又以薛王事不關己酣然沉醉,來烘托他內心的煎熬。一喜一悲一睡一醒,這樣細微的描寫、反差極大的烘托,讓壽王苦不堪言的形象躍然紙上,同時亦抨擊了封建帝王的荒淫無度。這詩意已是一目了然。但詩人沒明寫。
我們再對比這三首詩,留給讀者的思維空間,誰大?
白居易的詩是明打明的,一眼看穿,就是楊玉環“一朝選在君王側。”不懂史實的人會一句定性,認定楊貴妃是在“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情況下,被選進宮的。就這問題上,其閱讀效果,沒了思維空間。
楊誠齋的詩,“獨獻君王一玉環”,這是用借代修飾法,以同名之物相互替代。此處以物代人,讓讀者稍有思維空間。不禁會問:此玉環,是能握於手中把玩的玉器麼?經過一番思索之後,才猛然醒悟:玉環是楊貴妃芳名。而那個“獨獻君王一玉環”中的“獻”,更耐人尋味。故此,他與白居易詩的“一朝選在君王側”比較,留給讀者的思維空間大些。
而李商隱的詩 “薛王沉醉壽王醒”,讀罷,你會不解為什麼壽王如此通宵不眠?究竟誰犯了他啦?再反復看每一個字,又不見像上面兩首詩那樣有君王、貴妃的形象出現,可他們卻暗藏於詩句中。如“敞雲屏”,說明身為壽王妃的楊玉環肯定會赴宴。“羯鼓聲高眾樂”,你會想像那能歌善舞的楊玉環必會翩翩起舞,而酷愛羯鼓的玄宗,亦僅有他擊鼓才有權讓眾樂停。這擊鼓與歌舞的,也許在眉目傳情。不然,為何玄宗如此喜悅,其子如此憂愁?這父子、翁媳、夫妻、君臣之間的表情心態如何?這一連串問題足夠你想的了。
試問,同一題材的這三首詩,究竟哪首留給讀者的思維空間大?
白詩寫的是“選妻”﹔楊詩寫的是“獻妻”﹔李詩寫的是“搶妻”。究竟哪首寫得含蓄而深刻?
古代名家,在這方面十分注意。讓我們看看被推崇備至的王昌齡的《出塞》詩:
秦朝明月漢時關 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 不教胡馬度陰山
秦朝明月照着的漢朝的邊關,時空的跨度夠大的了。一下子把人的思維拉到千年之前萬里之外,這該引起多少聯想!你如果有耐性,可以設想七雄混戰、三國鼎立,這樣秦始皇統一六國以及一部《三國演義》的所有故事都會呈現腦中,你的腦細胞就會像脫缰的馬,活躍得不得了。這詩的空間夠大的了。可詩人塑造這雄渾蒼茫的意境是要言志的。月亮自秦漢至今仍是原來的月亮,詩人卻從當時的月夜關塞想到秦漢時與匈奴交戰的歷史。“萬里長征人未還”,秦漢時曾這樣,縱使如此,但畢竟打過勝仗而現在卻節節失利,依然是“萬里長征人未還”。當你正在思索時,詩人來一個假設:“但使龍城飛將在”,讀到這一句,馬上又讓人想:“龍城飛將”,何許人也?這樣的思維空間又進一步擴展了。再讀下去,詩人給自己的假設找出答案,那就是“不教胡馬度陰山。”於是,又引起我們思考,為什麼“龍城飛將在”的話,就可以拒敵於外?
這樣在讀者面前就展開了一幅幅驚心動魄的歷史畫面。公元前一二九年,匈奴犯上谷,漢武帝分派四路騎兵出擊。其中車騎將軍衛青率軍直搗龍城(匈奴祭天地祖先的地方),斬首七百餘騎,曾七戰七勝,打破了自漢初以來匈奴不敗的神話。這龍城飛將, 按這一仗的戰功,應是衛青。而歷來人們說是驍騎將軍李廣。這可能是出於李廣別號“飛將軍”而引起的誤讀。因一次李廣受傷被俘佯死於胡馬背上,後見胡軍一良騎過,便一躍而起,奪胡馬奔回漢營。故匈奴叫他做“飛將軍”。往往聞其名而喪膽,不戰自退。
只要像衛青、李廣這樣的英雄在,才“不教胡馬度陰山”。一句詩就要你想許多抗敵的戰事。這還不夠,你還會想,為什麼詩人這樣說?這與當時的政治腐敗、將相無能是否有關,這是不是在以古諷今?
短短的四句詩,就讓你想的可能比上面的問題還要多,這說明它留給讀者的空間可大了。
同樣是寫這一主題的詩,它給讀者留下的空間,是要經過讀者的縝密思考才捉摸得到的。因為這必須要鑽到人的心裡去的。
請看唐著名詩人王翰的《涼州曲》: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 古來征戰幾人回
乍看去,詩在描寫邊塞將士開懷痛飲的盛宴,先是十分痛快,後是萬分悲涼。大多數人僅限於這樣的思維方式。可清代評論家施補華卻這樣說:“作悲傷語讀便淺,作諧謔語讀便妙。在學人領悟。”(見施補華《峴佣說詩》)
諧謔語,指的是風趣的語言。
的確,如果“作悲傷語讀”,會覺得全詩的氛圍不協調。在燈紅酒綠群歡群醉的盛宴中,有誰還顧得上哀嘆自己的命運,酒興濃時只求一醉方休。哪管他誰在馬上彈琵琶,更不理別人催你幹什麼,只求一醉。況且,“古來征戰幾人回”。醉在沙場也圖個痛快。這是將士視死如歸的寫照。這樣不“作悲傷語讀”,符合全詩上下的氣息,以顯示邊塞將士的豪爽、勇猛。
由此看來,不論反映什麼題材,只要詩人不要把什麼都寫盡了,讓讀者有一個想像的空間,這樣的詩才耐人尋味。
二零一三年一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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