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師是我師 ◎陳葆珍◎

----袁枚《隨園詩話》讀書札記之十五
本文題目,受教於袁枚《隨園詩話》。而袁枚受益於杜甫的《戲為六絕句》:
未及前賢更勿疑 遞相祖述復先誰
別裁偽體親風雅 轉益多師是汝師
杜甫這首詩說:毫無疑問我們是不及前賢的。必須遞進地不問先後學習祖宗留下的優秀遺產,繼承《詩經》的風雅精神分別剔除虛偽的東西,多方面受益於眾多老師,多師才是你的老師。
袁枚說:“少陵云:‘多師是我師。’非止可師之人而師之也(不要僅停止在可以作為我老師的人才拜他為師)。村童、牧豎(拿着牧鞭的牧童),一言一笑,皆吾之師,善取之皆成佳句。隨園擔糞者,十月中,在梅樹下喜報云:‘有一身花矣!’余因有句云:‘月映竹成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余二月出門,有野僧送行,曰:‘可惜園中梅花盛開,公帶不去。’余因有句云:‘只憐香雪梅千樹,不得隨身帶上船。’”
袁枚把杜甫的“多師是汝師”中的“汝”(即“你”)改成“我”。雖然,這強調了他本人的求師態度,但違反引用時必須忠於原著的原則。
袁枚用自己創作過程來証實“人無定師”的道理。雖是園中擔糞者和山裡僧人,其一句話,詩人善取之,也可成佳句。
為強調這一觀點,他在《隨園詩話》收錄了不少出自勞苦大眾的詩句。如穆太守家僕鄭德基《除夕》云:“今夜不眠非守歲,防他有夢到家鄉。”多麼樸實的語言,寫盡了出外打工者有家不能歸的愁苦。思鄉,一般人多重於夢回故鄉這樣來表達,而作者卻來一個反說,就是怕做這樣的夢,這在感情上更讓人憐憫。
如賣藥的俞楚江有句云:“誰與吾來往?西山一片云。”寫盡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棲碧僧有句云:“天上若無難走路,世間哪個不成仙?”這飽含了多少禪道。
布衣史青溪詩云:“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布衣陳浦《醉後題壁》云:“貧歸故里生無計,病臥他鄉死亦難。”皆道盡了人世滄桑。
別以為佳句僅出於成年人之口,在《隨園詩話》收集的孩童佳句,足令你贊嘆不已。如五歲的安兒,在其父出句:“水如碧玉山如黛”之後,隨口答:“雲想衣裳花想容。”九歲學童在老師出句為:“上山人斫(砍)竹 ”後,即對曰:“隔樹鳥含花。”能這樣做的,當今不要說小孩連不少詩人也難。
這種現象,袁枚究其因曰:“詩境最寬(詩的天地最為廣闊)。有學士大夫讀破萬卷,窮老盡氣,而不能得其中的奧妙。有婦人女子、村民淺學,偶有一二句,雖李、杜復生,必為低首者。此詩之所以為大也。(這就是詩境可以拓展的地方。)”
而難得的是,不管身分如何,好詩照例被人贊賞。以在古時沒有地位的婦女而言,其佼佼者在文學史上也留有一席之位。如蔡琰、薛濤、李清照等。其中亦有因一首詩留名而死於這首詩的,那就是五代前蜀國之王妃花蕊夫人的《口占答宋太祖述亡國詩》:
君王城上豎降旗 妾在深宮哪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 寧無一個是男兒
對這樣不加修飾地直抒亡國恨,清詩人薛雪在他的《一瓢詩話》中這樣評價:“何等氣魄,何等忠憤,當令普天下鬚眉一時俯首。”
贊賞和學習別人的詩,能做到不拘一格,此心必虛﹔彼詩必佳。
詩人劉霞裳與袁枚論詩時曾這樣說:“天分(與生俱來的智慧)高之人,其心必虛,肯受人譏彈。”袁枚答道:“非獨詩也。鐘鼓虛故受考(敲也),笙竽虛故成音。試看諸葛武侯之集思廣益,勤求啟誨,此老是何等天分。孔子入太廟,每事問。顏子(顏回)以能問於不能(以能人身分問比自己差的人),以多問於寡(以學問多去問學問少的人)。非謙也,天分高,故心虛也。”
袁枚把心虛歸結為與生俱來的智慧,而非後天所培養的謙遜品德。與之相反,狂妄自大者,屬天分低的人。
袁枚不但收錄了許多普通人的詩作,而且能從諫如流。雖然在《隨園詩話》中亦曾不止一次地推薦自己的作品,曾因此引起微言。但人無聖人,我們肯定的是他說得對與做得對的地方。如他的《詠落花》有句:“無言獨自下空山。”被邱浩亭評曰:“空山是落葉,非落花也,應改春字。”他的《送黃宮保巡邊》有句:“秋色玉門涼。”被蔣心余評曰:“門字不響,應改關字。”他說:“凡此類,余從諫如流,不待其詞之畢也。(不等詩的最後定稿我就馬上改了。)”為此,他高興地說:“詩得一字之師,如紅爐點雪(雪中之紅爐,即雪中送炭),樂不可言。”
這樣的相互點評修改是詩人的傳統。如宋人肖楚才做溧陽縣縣令時,赴郡守張乖崖之宴,見其案上有詩句云:“獨恨太平無一事,江南閑殺老尚書。”他便提筆將“恨”改成“幸”字。張乖崖問他為什麼這樣改,他說:“與公全身(替您保全自己)。公功高位重,奸人側目之秋(正是奸人心懷怨妒看着您的時候),且天下一統,公獨恨太平,何也 ?”在那文字獄猖獗的年代,一個字可以毀身的。肖楚才此舉,不僅是改詩而是救命。張乖崖十分感激,拜他為一字師。
人常說:“文人相輕”,但亦有另一面,那就是:“文人相謙”。這可是師從孔子的。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矣。”歷史上這些動人事例倒不少。
如宋劉克莊在《後村詩話》中記載:“古人服善。太白過黃鶴樓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之句,至金陵遂為鳳凰台詩(題為《登金陵鳳凰台》)以擬(比擬)之(指崔詩)。今觀二詩,真敵手棋也(棋逢對手)。”
讓我們看看這兩首詩:
黃鶴樓 崔顥
昔人已乘黃鶴去 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 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 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 煙波江上使人愁
登金陵鳳凰台 李白
鳳凰台上鳳凰游 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 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 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 長安不見使人愁
兩詩各有千秋。崔顥登黃鶴樓,觸景生情,感嘆人生苦短以及身居異鄉的離愁別緒。
李白登鳳凰台,對時光飛逝的感慨與崔顥雷同,甚至還可以看到崔詩的影子。如“鳳去台空江自流”有“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的影子。鳳與黃鶴“一去”,都會引起“台空”與樓空。只不過崔顥寫的是白雲之態而李白描的是江水之狀,但不同的意境所寄托的寓意雷同,都在感嘆人在大自然面前多麼渺小。
李白絕不會模仿崔詩,除了同樣寫眼前境外,還糅合了歷史故事。提到三國時的東吳建都,晉代文學家郭璞的衣冠塚。可歷史的輝煌與名家的桂冠,到頭來都埋於幽徑或古丘。而山水依舊,眼前浮雲蔽日(以此比喻讒臣當道)。念及“長安不見使人愁”,國家民族之命運堪憂。
顯然,李白這首詩的深厚度高於崔詩。像他這樣才高八斗的,自然登黃鶴樓會有自己的感慨,但他卻不題詩於崔詩之側,可見名家之氣度。
名家之間不但相互謙讓,而且對後學也十分禮讓。眾所周知那則文壇佳話,是說關於“推敲”一詞的由來。後蜀人何光遠在《鑒戒錄•賈忤旨》有記載:“賈島初赴舉(初去參加科舉考試),在京師,一日於驢上得句云:‘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又欲推字,練之未定,於驢上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勢,觀者訝之。時韓退之(韓愈)權京兆尹(為臨時管理京城的長官),車騎方出,島不覺行至第三節(韓愈車隊的第三個方陣),尚為手勢未已(不停)。俄為(立即被)左右擁止(把他拿下帶到)尹(韓愈)前。島具對(全部說出)所得詩句:推字與敲字未定,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退之(韓愈)立馬久之,謂島曰:‘敲字佳。’遂並轡(並排騎驢馬)而歸,共論詩道,留連累日,因與島為布衣之交。”
堂堂一位大文豪兼大官面對布衣賈島冒犯官威闖車隊,不但沒指責,反而諸多禮遇。
再看當時還未出名的白居易與名家顧況的交情。宋吳幵在《優古堂詩話》這樣記載:“樂天初舉(初到京師參加科舉考試),名未振,以歌詩投顧況,況戲之(顧況看他的名字與他開玩笑)曰:‘長安物貴,居大不易。’及讀至《原上草》云:‘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曰:‘有句如此,居亦何難,老夫前言戲之耳。’”白居易一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讓顧況對他刮目相看。此後,常得到顧況的稱贊,白居易因此聲名大振。
像韓愈這樣的大文豪顧況這樣的名詩人,能與布衣為伍,看中的是賈島、白居易的詩才,並不計較他們當年的身分。這除了他們的虛心之外還在於懂得什麼是真正的好詩。
袁枚主張:“詩能入人心睥,便是佳詩,不必名家老手也。”
能表達真性情的詩句,最能打動人心。而往往勞苦大眾在這方面矯揉造作較少 ,故那些能形象地表達自己心情的句子,就最純真感人。
名家老手與普通人的詩,只要是好詩,都要學。正如清人吳雷發所言:“胸明眼高,每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則筆端自然磊落而雄放。虛心下氣,每覺街談巷議,助我見聞。牧豎耕夫,益我神志,則筆端自然深細而溫和。”(見《說詩菅蒯》)要做到既胸懷大志“磊落而雄放”﹔又“虛心下氣” “深細而溫和”,這非一朝一夕的事。要讓人格修煉到此程度,並不易﹔再把它化成感人肺腑的詩,更難。
清人徐增語早就警告過:“作詩須被人罵過幾年,才有進步。若追逐時好,以博一日之名,則朝華夕萎,不能久也。”(見《而庵詩話》)
人無定師的同時必須要求求師者善於鑒別,不能走另一個極端,切忌精華糟粕兼收並蓄。
袁枚指出:“詩難其真也,有性情而後真,否則敷衍成文矣。詩難其雅也,有學問而後雅,否則俚鄙率意矣(粗俗不堪)。”
民間用的詞語,有些不是那麼准確的。不要以為多師是我師,就隨便拿來用,那就會“俚鄙率意”了。如把聚會叫做“派對”“爬梯”,讓人聽來莫名其妙。可能是取英文Party的譯音。既然我們已有固定的詞來表達,何必不倫不類地拿人家的詞以譯音替代,這難免有崇洋媚外之嫌。
畢竟是群眾用語,像這樣的詞自己不用就是。而面對特殊場合特別人物的用語,從嚴要求乃無可厚非。如今年1月23日的國內中央台新聞主播,說:某個地方出現貓膩。請問,誰能聽得懂?聽說這是某地方的土話,但既是全國性的電台,怎能照搬未規范的土話?記得五十年代曾把“為純潔祖國語言文字而斗爭”這句話,列入中文系教學大綱。但願這於今天的語言文字工作者也適用。那些與語言的規范化相抗衡好標新立異的,純屬媚俗之舉,與求教於民間背道而馳。
師無定師,是指不拘一格虛心向人學習。杜甫提倡的:“增益多師是汝師”,必須要“別裁偽體親風雅”,這要求我們做到去偽存真。至於“親風雅”,親者,親近也。這不是要你親近“風雅”這種文體,而是要你學習體現在《詩經》“風雅”中那種藝術創作精神。即有積極真誠的人生態度,表現於作品中應具強烈的現實感、政治熱情、道德意識等。此作為中國詩歌的傳統創作原則,歷代有價值的詩詞均具有這樣的中華文化特色,這就是杜詩所說的“風雅精神”。它不但適用於文學創作,還為我們指出做人的道理。而幫助你做到這一切的,別忘了杜甫的諄諄告誡:“多師是汝師”。
二零一三年一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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