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葆珍
       (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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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用典---袁枚《隨園詩話》讀書札記之十九

用典      ◎陳葆珍◎

---袁枚《隨園詩話》讀書札記之十九
     
詩詞寫作,免不了會用典故。何謂典故?典故即“詩文裡引用的古書中的故事或詞句。”(《現代漢語詞典》)而語言學家王光漢先生卻說:典故即“離開源出語言環境即無法理解”的“詩文裡引用的古書中的故事或詞句。”我認為,王先生的說法比較全面。既然,每個典故的產生有其背景,故強調“離開源出語言環境即無法理解”就很有必要。如“嫦娥奔月”、“臥薪嘗膽”,離開了遠古神話和吳越之戰,就失其意義。

典故,隨着文化的演變而改變了它的原意,出現了褒貶義互轉的現象。如“呆若木雞”,本是褒義的,是庄子在《達生篇》的寓言。說的是紀渻子為周宣王訓練雞參加斗雞比賽,他卻把雞訓得酷似木雞,對一切毫無反應,令眾雞畏而避之。可現在,沒有人認為它是褒義詞。

有些本來是貶義的,卻被人披上冠冕堂皇的外衣當褒義詞,如“三寸金蓮”。蓮本無金,因個“金”字,身價百倍。於是,歷來女性以此為名的不少。潘金蓮,一例也。可“金蓮”一說,沾滿古代中國多少女性的血淚。這不得不說它的出處:南朝齊皇帝蕭寶卷“鑿金為蓮花以貼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也。’”

於是,“金蓮”,這古代女人小腳的代名詞,成了多少文人詠贊之物。如唐韓偓詩云:“懷裡不知金鈿落,暗中惟覺繡鞋香。”(《五更》)白居易詩云:“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上陽白髮人》)清方絢更有專著詳述“金蓮”的種類、風韻、品格等等。在其《品藻》中如是說:“願因風寄語金屋主人(男人),倘阿嬌步步生蓮(步步婀娜多姿),幸加意護持,萬勿敝屣視之(不要以為她穿的鞋子不合適),庶(或許)幾享香蓮(即女人小腳)清福於無既(盡)也。”可見,“金蓮”,成了男人玩弄女性的工具。

有些當時是貶義現在變成了褒義的,如“巾幗”,指古代女人頭巾和頭上的飾物。作為典故的 “巾幗”是帶有貶義的,有書為証:“亮(諸葛亮)既遣使交書,又致巾幗婦人之飾,以怒宣王。”(《三國志•魏•明帝紀》)若不是把巾幗此婦人之飾看成賤物,何以激怒宣王?“巾幗”本是中性詞卻因重男輕女的觀念而帶貶義,但現在“巾幗”是對女中豪杰的稱謂。

這也不能全怪孔明。此觀念早在先秦時期盛傳。有詩為証:“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見《詩經•小雅•斯干》)生下的男孩,可睡床、有衣穿、有玉玩﹔女孩只睡地,用布包着,玩的是陶制的紡輪。可見男女生來就不平等。當今文人為顯風雅,常用“弄璋之喜”或“弄瓦之喜”來賀別人生男或生女,其實已含有重男輕女之意。

若對某些典故一無所知最好不要亂用,否則事與願違。如贈書時常請人“斧正”,與其說在表歉意其實是藏傲氣。“斧正”這個典故出自《庄子•徐鬼篇》,說的是石匠大展武技。掄大斧削去對方鼻上的粘土,居然皮毛不損。宋元君欲親自嘗試,被石匠拒絕。認為此技須雙方功力相當,宋元君不會大斧當前而巋然不動。

由此看來,“斧正”雙方必須是勢均力敵的。當今之人以“斧正”為謙辭,其實就是說:你我水平不相上下。既然不認輸,何必又要人家“斧正”。

典故,以其高度的概括生動的形象濃縮了自古相傳的歷史故事、神話、寓言、千古名句,有着深沉的文化積澱,特別利於語言精煉的詩詞寫作,寥寥數字會激起讀者的豐富想象。如唐賈島《題詩后》:

二句三年得  一吟雙淚流
知音如不賞  歸臥故山秋

看到“知音”,你自然會想到 “高山流水”這個典故,想到先秦的伯牙善琴、鐘子期善聽的故事。

又如孟云卿《寒食》:

二月江南花滿枝  他鄉寒食遠堪悲
貧居往往無煙火  不獨明朝為子推


看到“寒食”,你會想到“割股奉君”的晉賢臣介子推的故事。

詩中用典,使內容更加豐富,詩意委婉含蓄,增強藝術感染力。

如“何滿子”,白居易詩云:

世傳滿子是人名  臨就刑時曲始成
一曲四調歌八疊  從頭便是斷腸聲


這位滄州歌者何滿子在刑場上欲以《何滿子》一曲求減刑而不達。從此,此曲名代表了斷腸聲。歷代詩人以此為詩的不少,其中,最膾炙人口的,莫過於唐張祜的《何滿子》:

故國三千里  深宮二十年
一聲何滿子  雙淚落君前


詩人在哀悼唐武宗時的孟才人。《唐詩紀事》有記載:“武宗疾篤(病重),孟才人以歌笙獲寵者,密侍左右。上目(看着)之曰:‘吾當不諱(不久於人世),爾(你)何為(將怎樣)哉。’(孟才人)指笙囊泣曰:‘請以此就縊(自盡)。’上憫(憐惜)然。(孟才人)復曰:‘妾嘗藝歌,願對上歌一曲,以泄憤。’(皇上)許之,乃歌一聲何滿子,氣亟(盡),立殞。上令醫候(診斷)之,曰:‘脈尚溫而腸已絕。’上崩(帝死),將徙(移)柩,舉之愈重(靈柩重得難以舉動)。議者曰:‘非俟(是否等候)才人乎。’命其(孟才人的靈柩)親至,乃舉(皇上的靈柩才容易舉得起來)。”

張祜的《何滿子》之所以出名,在於恨君。孟才人發泄深宮怨不是在君后,而是在君前﹔她本人不是被冷遇而是正在受寵。如此深宮女子卻要“對上歌一曲,以泄憤。”其“憤”何在?為何在答應以死殉君之時卻又要歌《何滿子》?我們從《何滿子》此歌的原創者的遭遇,似乎應找到答案。再反復吟誦“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不難品嘗到那遠離家鄉久居深宮之苦澀,聽到一個失去自由青春的深宮女子的血淚控訴。這樣的宮詞,不是一般的思君而是恨君,其深層次的內容借“一聲何滿子”來表達,思想境界比一般宮詞要高,感情極為強烈,可表現得又是那樣委婉含蓄,不着痕跡。

名家用典,往往構思奇特、立意新穎。杜甫是這方面的能手。以《詠懷古跡五首》而論,每首都用典故,以古喻今或諷今。從下面摘的詩句中略知一二:

羯胡事主終無賴  詞客哀時且未還
庾信平生最蕭索  暮年詩賦動江關


“羯胡”本指北方小數民族,“羯胡事主”,在這裡暗指唐朝的安祿山。南北朝時期庾信奉梁元帝命出使西魏,西魏攻梁,戰亂不堪,庾信於晚年仍過着飄泊動蕩的生活。杜甫以此來喻當時安祿山之亂及自己晚年過着與庾信相似的生活。

又如:

畫圖不識春風面   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   分明怨恨曲中論


以王昭君不肯賄賂終被畫工亂畫其容最后出塞客死他鄉為例,暗喻自己不被賞識,與昭君一樣有“怨恨”,卻難以發泄,惟有在“曲中論”。
 
袁枚認為:“題古跡能翻陳出新最妙。”他以河南邯鄲壁上的題詩為例:

四十年中公與侯  雖然是夢也風流
我今落魄邯鄲道  要替先生借枕頭


詩人說四十年能過公侯式的生活,雖然這是發夢也足以令人風流快活。我今落魄在邯鄲道上,還是要向盧生您這位先生借枕頭,以讓我圓黃粱夢。

“黃粱夢”,是中國一個著名典故,出自唐沈既濟的《枕中記》。不外說明這樣的道理:“多少枉馳求,童顏皓首,‘夢覺黃粱’,一笑無何有,因此把富貴功名一筆勾。”(見明高僧袾宏《蓮池大師七筆勾》)

典故反映的不外是過去的事物、事理,雖然對詩詞寫作有幫助,可引起人們的豐富聯想,但畢竟與現實生活隔了一層,不宜多用。如果用生僻之典,處處加注,難以表達作者的真性情。當代學者鐘敬文教授說過:“靠着典故表現情思的作家,正像靠着拐杖走路的老人。”(《蘭窗詩論集》

詩中用典,如果用得不宜,反而弄巧成拙。袁枚主張:“用巧無斧鑿痕,用典無填砌痕,此是晚年成就之事。若初學者,正要他肯雕刻,方去費心﹔肯用典,方去讀書。”

這是說:作詩巧妙,毫無刻意雕琢的痕跡﹔作詩用典,沒有堆砌填加的痕跡。能做到這一點,是晚年之事了。而初學者,只要肯研究雕琢才會費心,只要肯用典才會想到要讀書。用典必須自然、恰到好處,“如水中着鹽,但知鹽味,不見鹽質。”

正如周櫟園所言:“學古人者:只可與之夢中神合﹔不可使其白晝現形。”

為強調這一點,袁枚引用李玉洲先生論詩云:“凡多讀書,為詩家最要事。所以必須胸有萬卷者,欲其助我神氣耳。其隸事、不隸事(即用不用典),作詩者不自知,讀詩者亦不知,方可謂之真詩。若有心矜炫(驕傲地炫耀)淹博(淵博),便落下乘(下等)。”要做到杜甫所說的:“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讀書用典,只有把它理會透了,即所為 “破”,然后才談得上“有神”,才能與古人“神合”。故此,必須吸取典中之精華,化為己有。

二零一三年四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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