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葆珍
       (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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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三種境界---王國維《人間詞話》讀書札記之三

三種境界   陳葆珍



---王國維《人間詞話》讀書札記之三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王國維《人間詞話》)

第一境摘自宋朝名詞人晏殊的《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別離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這是寫離恨的名篇,“菊”“寒”“凋碧樹”指出離別的背景在深秋。“明月”、“斜光到曉”、“昨夜西風”說明徹夜不眠離愁滿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獨上高樓欲尋情人,欲寄情書卻無寄處。

乍看起來,這與“成大事業、大學問者”風牛馬不相及。然而,就“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來說,如果聯繫到登高望遠,暗示著要找遠大目標,這未嘗不可。本來只摘這兩句就夠了,但為什麼王國維連“昨夜西風凋碧樹”也一起選上?目的在於製造一個孤獨、悲涼的環境,這樣的環境使人苦悶、困惑。這對於一個未找到自己方向的人而言,這種心情是可理解的。只有登高,才會有超脫之感,才看得更遠。為自己尋找遠大的奮鬥目標,這正是人生第一階段。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大家所熟悉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就是“成大事業”者毛澤東的人生第一境界。   

第二境摘自宋詞人柳永《鳳棲梧》: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這也是一首寫離愁別緒的詞。上闋描寫一位佳人“無言”獨倚危樓,登高望遠,滿目悲涼的情景,以寄“春愁”。下闋表示對使自己產生“春愁”這種感情的堅貞不渝的態度,從本想狂放不羈地求一醉,但覺得“強樂還無味”。雖然思念之苦讓自己消瘦“憔悴”,但這一切為的是心上人,故“終不悔”。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兩句作為第二境,最容易理解。可從“伊”字聯想到第一境中所說的人生目標,為達到這一目標即使累得人瘦了“憔悴”了,也“終不悔”。

如意大利著名畫家雕塑家博那羅蒂•米開朗琪羅(1475-1564)在繪《西斯廷教堂》時經常把頭依在腳手架上,以至他長期不能低頭,看一封信都要放在頭的上方。英國生物學家、進化論的奠基人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1809—1882),經過環球航行,做了五年的科學考察。在動植物和地質方面進行了大量的觀察和採集,經過綜合探討,形成了生物進化的概念,為了觀察動物,甚至把甲蟲放在自己的嘴裡。明朝中國古代醫藥學家李時珍(1518-1593)親自到許多地方收集藥物標本和處方,在民間到處拜師,參閱九百多種書籍、歷時27年寫下載有藥物1892種,醫方11096個的集中國傳統醫學大成、可稱得上“世界博物學著作”:《本草綱目》。

無論古今中外的有重大成就的政治家、科學家、學者、藝術家等,誰都經歷過這為了達到自己的人生目標而堅持不懈地奮鬥的階段。

第三境摘自宋詞人辛棄疾《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上闋通過燈樹、焰火、車、馬、笙、簫、明月、彩燈等元宵節特有之物來描寫節日盛況,在濃妝艷抹的美人漸漸散去之時,主人公徹夜千百次尋找的意中人,卻在無意中發現在燈火零落之處。

全詞突出的是“尋求”。在紛紛亂亂光怪離奇的大千世界中尋求自己心中所追求的東西。辛棄疾要尋找的絕不是美人,而是在他政治上失意而請纓無門南宋岌岌可危的情況下想尋找一條報國之路。王國維摘最後兩句為己用,聯想到古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那“眾裡尋他千百度”的執着、焦慮、盼望的心情和一旦尋到之後的喜悅、釋懷之況。這裡的“他”,不是指人,而是指他們所想達到的目標。

當自少向往太平天國起義的孫中山在經過艱苦奮鬥才“起共和而終二千年帝制”,當自少立志“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的毛澤東在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時,相信他們在幾十年的鬥爭中也經歷過“眾裡尋他千百度”,體驗過“路漫漫而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痛苦以及有所收獲的喜悅。

這種“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境界,對於特別難達到目的而後來終於達到目的的人彌足珍貴,這意味著一種長期探索的困惑、堅韌與頓悟。也許科學家有所發明、文學家完成他的著作時,這境界是他們所必具的。

如大家熟悉的居里夫人(瑪麗亞•斯克沃多夫斯卡•居里(1867-1934年),四年來用鐵棍攪拌鍋裡沸騰的瀝青鈾礦渣,半夜起來在門縫中發現那少許油污物居然發光,原來這就是她要尋找的鐳。這從8噸瀝青鈾礦渣中才提煉出十分之一克的鐳,面對成功,她說:“我已經做了我能做的事”,這平淡的語言道出了內心的喜悅。

又如世界傑出的數學家希臘的阿基米德(公元前287年—公元前212年)且看他找到一個答案時是怎樣的狂喜:據說他“坐進澡盆時,看到水往外溢,突然想到可以用測定固體在水中排水量的辦法,來確定金冠的體積。他興奮地跳出澡盆,連衣服都顧不得穿上就跑了出去,大聲喊著‘尤里卡!尤里卡!’(意思是“找到了”)”後來,他據這樣的試驗發現浮力原理(即“物體在液體中所獲得的浮力,等於它所排出液體的重量。”)

數學家如此,文學家也不例外。俄國的普希金(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1799年-1837年)在完成《上尉女兒》的創作時,一邊拍手,一邊大叫:“那是普希金的全部心血。”

成大事業者,他們為達到目的而奮鬥終生的精神是不少人所欠缺的。如德國的路德維希•凡•貝多芬(1770-1827),這位耳聾的著名作曲家、音樂家,於1802年寫下的遺囑就是最好的例證:“每當我旁邊的人聽到遠處的笛聲而我聽不到時,或他們聽到牧童歌唱而我一無所聞時,真是何等地屈辱!這種體驗幾乎使我完全陷於絕望:我差一點想結束自己的生命----是藝術,僅僅是藝術把我從死亡線上喚回。啊!在我尚未把我感到需要譜寫的每一樂章完成之前,我覺得不能離開這個世界。”

數學家阿基米德在地上埋頭作幾何圖形時,對要殺他的古羅馬士兵說:“你們等一等再殺我,我不能給世人留下不完整的公式!”

司馬遷(公元前145年--公元前90年)因他著的《史記》“草創未就”,“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一旦著書成功,“雖萬被戮,豈有悔哉。”後來經過16年的努力,終於完成了這一巨著。

王國維這三種境界說,是帶有普遍性地概括了人生的三個階段,容易引起共鳴。在形式上雖然是一種拼湊,但並非牽強附會。其中有一個關鍵字眼,那就是“尋”。第一境中所寫的因離別而起的思念獨登高樓,想著離人遠去之路。可人沒尋到,連用信去尋,也無處可寄。此情此境,自然會萌生第二境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以表自己的堅貞不渝。這樣的決心與意志,終於經過“眾裡尋他千百度”之後,“驀然回首”,卻猛然發現“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自然而然地進入第三境。一個主人公的三個階段的活動及心路歷程躍然紙上。雖然摘自不同名篇,從內容上氣氛上情調上都一氣呵成。如果換作別的詩句組合就不會這樣和諧。如第一境換作王之渙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第二境換作賈島的“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劍客》),就生搬硬套,索然無味。

忽然想起南宋•夏元鼎的《絕句》:“崆峒訪道至湘湖,萬卷詩書看轉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似乎第三境取最後兩句也無妨。王國維之所以不用之,可能是在摘句時,顧及所摘之句子在原詞中的內容聯系。夏元鼎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是指求學道之艱難,終於找到出路。而辛棄疾的“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指的是尋意中人,與第一第二境的思念與尋找意中人串成一氣,內容有聯系。還有,“踏破鐵鞋無覓處”雖也是形象描寫,但不如辛棄疾“驀然回首”的動態描寫,且“燈火闌珊處”站著自己苦苦尋找的人,這氣氛這心情,讀後揮之不去,眼前會出現如電影蒙太奇的特寫鏡頭,讓讀者發揮豐富的想象力。

雖然這三個境界王國維所指的對象是“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但大多數人一生無不經過這三個境界,只不過各人的表現不同,因而在修身養性利國利民上的表現各有不同而已。而過好每一階段卻是大家所公認的。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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