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葆珍
       (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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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入乎其內,出乎其外---王國維《人間詞話》讀書札記之七

入乎其內,出乎其外   ■陳葆珍



---王國維《人間詞話》讀書札記之七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王國維《人間詞話》)

出入說,是我國古代文學理論的一對概念。何謂“出”與“入”?清文學家龔自珍說:“何者善入?天下山川形勢,人心風氣,土所宜(宜於種植),姓所貴(尊貴的姓氏),皆知之﹔國之祖宗之令,下逮(到)吏胥(地方官)之所守,皆知之。其於言禮、言兵、言政、言獄、言掌故、言文體、言人賢否,如其言家事,可謂入矣。何者善出?天下山川形勢,人心風氣,土所宜,姓所貴,國之祖宗之令,下逮吏胥之所守,皆有聯(相互關聯)焉,皆非所專官(管轄)。其於言禮、言兵、言政、言獄、言掌故、言文體、言人賢否,如鋮人(藝人)在堂下,號咣(指高唱)舞歌,哀樂萬千,堂上觀者,肅然踞坐(兩腳底臀部著地,兩膝上聳),眄瞇(指欣賞)而指點焉,可謂出矣。”(龔自珍《尊史》)

龔自珍說“入”,指的是對外界有所知,知識面相當廣﹔“出”,則是知道事物之間的關聯,還會超於物外加以指點。

弄清了“出”“入”概念,再看看王國維上述這段話的意思。他在說:詩人須對他所要寫的對象深入了解,有所感受,才能寫之,這樣作品才有生氣﹔而只有置身於利害毀譽之外來評價他所要寫的一切,這樣才高格。

以這段話為指導,看蘇東坡在《念奴嬌•赤壁懷古》如何“出”“入”: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這首千古吟誦不衰的詞作於作者被貶黃州之時。元豐二年(1079)年,蘇東坡因批評朝政而被政敵制造烏台詩案於此年7月28日入獄,8月20日被提審,政敵欲殺之。而在11月29日,神宗帝下令貶往黃州。任無實權的團練副使(地方軍事練兵組織副官,據說相當於8品官,為閑職)。
 
在這之前,他幾次大起大落,有別於以前的多次受貶的是,這次可以說是死裡逃生的。

這時,“他開始深思人生的意義。在六月他寫的別弟詩裡,他說他的生命猶如爬在旋轉中的磨盤上的線蟻,又如旋風中的羽毛。他開始沉思自己的個性,而考慮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寧。”(林語堂《蘇東坡傳》)

這時的他,“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也……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蘇軾《安國寺記》)

經過這樣的反思,他終於寫出了這首《赤壁懷古》,指向人生的憂患意識和追求超脫的欲望。

全詞以“大江東去”開篇,強調了一個“去”字,水之規律也,如見其形如聞其聲。既是借景而發,馬上直奔主題,從自然寫到歷史“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之去勢,不是浪淘沙,而是浪淘人﹔不是只淘蟻民,而是也淘千古風流人物﹔不是只淘一個,而是無一例外地全被淘盡。一切人、事將像逝水那樣流走,自然與歷史各自的規律巧妙地結合在一起。既是重點寫千古風流人物,而且又置身於“人道是”赤壁之戰的舊地,這有名的戰事及其將領所憑借的舞台,必須是氣勢澎湃的。故“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凸顯了“怒瀾飛空”之勢。亂石之崢嶸、驚濤之怒吼、巨浪之滔天,全在讀者眼前,形、聲、色交錯,以“江山如畫”來概括,最恰當不過。從江山想到“一時多少豪傑”,這又是自然引入歷史來寫。

觸景生情,有別於常人的感受而專寫“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他,以周瑜為典型,一句“遙想公瑾當年”帶入下闋。以“小喬初嫁了”有意以美人襯英雄,顯示周郎之青春年少。瞧他,拿著羽毛做的扇子,戴著絲織的頭巾,一副儒將的風姿,好不輕鬆雅致,頃間,就把曹操戰船燒得灰飛煙滅。在當年的古戰場作幻想中的遊覽,想到周瑜年紀輕輕就幹出如此驚天動地的業績,而自己呢,早已生白髮了。回想過去所經歷的一切,曾經執著於政治、名利、現實,這樣不為人所理解的用情用心,如此“多情”,理應被人取笑。人生不過夢一場,為求寧靜,不如“一樽(酒器)還酹(以酒澆地來祭祀)江月”。

此結語不要誤解為消極對待人生,其實是蘇軾在表示對黨派之爭的厭倦,對利害譽毀的擺脫,對心靈創傷的自療,以求“物我相忘,身心皆空” (蘇軾《安國寺記》)以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岳陽樓記》)的寧靜,這符合“清靜為天下之正”的宇宙規律。如果沒有明確生活目標的人,坐以待斃,絕不會為去日太多而惋惜。而只有持積極態度的人才會感慨去日之多、生命之短暫。即使是雄心勃勃的曹操,也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的浩嘆。

首先要聲明兩點,一是這首詞寫的赤壁,非赤壁之戰的赤壁。除了史書有說明外,蘇東坡在《與范子豐書》中有言:“黃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傳云曹公敗所,所謂赤壁者,或曰非也。”故詞中有“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一說。二是小喬當年非初嫁。小喬於建安四年(199年)出嫁,赤壁之戰在建安十三年(208 年)。赤壁之戰時的周瑜,與小喬結婚近十年。

此乃蘇東坡有意為之。他所遊的是黃州的赤鼻磯,其氣勢不如作品所寫的那樣壯觀。而要表現人生與歷史規律這宏大的題材非以壯闊的背景難以襯托。為了突出史上有名的英雄人物在這震撼時代的人生舞台上的形象,把周瑜放在一生最美好的青春時光,更能顯現偉大時代產生偉大人物這一理念。然而,自然偉矣,人亦偉矣,可惟獨自然永存。人,不管你是誰,終歸會被大自然所淘汰,作為自然的一分子最後歸於自然。

如果沒有對大自然如此感知,不可能對眼前的並非這樣宏偉的景象以藝術加工﹔如果沒有對歷史的認知,不可能對赤壁之戰的人、事如此生動描寫﹔如果不理解自然與歷史及人的關系,不可能把幾方面糅合得這樣自然,這就是“入乎其內,故能寫之”。而只有這樣入得至深至微,寫出來的作品才有生氣,才能如此不留痕跡地化虛為實。

這首詞,看得出蘇東坡深知自然規律,那就是向東流水永不停息﹔深知歷史規律,那就是歷史車輪滾滾向前,但具體階段必就此退去﹔深知生命規律,那就是人必然走向死亡。

懂得這些規律,如何待之?這必須站在人生的高處把自己當作一個客觀的個體來審視,這種超然態度,會讓人發覺其實許多煩惱都是無謂的。此謂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而只有當事人在世上經過這些波折,才可能有切身體會。這就是不入世就無法出世。“入”與“出”,乃相對之概念。只有把世界與自己看透了,寫出來的作品才會有真情實意,這文如其人,才顯得作者人格的高尚。此謂之“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蘇東坡幾經大起大落,而他堅持他做人的准則,其原則正如他描寫竹之節氣那樣:“得志,遂茂(茂盛)而不驕﹔不得志,瘁瘠(困病瘦弱)而不辱。群居不倚(依靠),獨立不懼。”(蘇軾《墨君堂記》)他“天性豁達,襟抱開朗,雖境遇迍邅 (艱難),而處之坦然。”(吳梅《 詞學通論》)

“感情真者,其觀物亦真。”(王國維《文學小言》)而只有高尚人格的人,感情才會真。能將這種真感情寫於作品,作品絕不會低俗。而“宋以後之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其惟東坡。” (《文學小言》)從《赤壁懷古》中,我們像看到蘇東坡邊遊覽邊反思,似乎能捉摸他思想鬥爭的過程,並為他能消解心靈上的痛苦向往精神上的解脫有所慰藉。真情,是這首詞能打動讀者的不可缺之因素。

“三代(夏商周)以下之詩人,無過於屈子(屈原)、淵明(陶淵明)、子美(杜甫)、子瞻(蘇軾)者。此四子者苟(姑且)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學者,殆(恐怕)未之有也。……天才者,或數十年而一出,或數百年而一出,而又須濟之以學問,帥之以德性,始能產真正之大文學。此屈子、淵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曠世而不一遇也。”

有蘇東坡這樣偉大的人格才寫得出像《赤壁懷古》這樣高尚的經典作品。而作為讀者,也從他的作品中進一步感悟宇宙人生。

二零一五年三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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