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葆珍
       (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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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點點是離人淚---王國維《人間詞話》讀書札記之九

點點是離人淚   陳葆珍




---王國維《人間詞話》讀書札記之九

       
蘇東坡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憐惜)從教(任憑)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連結)。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翻譯為現代漢語:

似花又好像不是花,也沒有人憐惜它任憑它墜落。它離開樹枝依傍在路上,它這樣,想來是無情的但卻有愁思。這愁思讓它牽掛得斷腸,它時而飄蕩時而墜落,活像困倦的美人那雙嬌眼欲開還閉。它夢見自己隨風飄向萬里,去尋找郎君,可這美夢卻又被鶯叫醒。

不恨楊花飛盡,卻恨西園,難以將落花連結。清晨風雨過後,楊花遺留的蹤跡去了哪呀?啊,它變成了一池的浮萍,碎了!那三分春色,二分淹沒在塵土裡,一分隨水流走了。細看去,這哪是楊花,點點是離人的眼淚。

王國維評曰:“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人間詞話》)

乍看去,不容易理解王國維此說,直至反復咀嚼,才初步嚐到詞中之味。

作為豪放派大師的蘇東坡,寫起婉約詞來亦出手不凡。有如他悼亡妻那首《江城子》以“十年生死兩茫茫”開筆那樣,《水龍吟》也從大處起句。從花的總類中去辨別既似又不似花的品種,這樣抽象地描寫物之形態,留下想像空間,引導讀者進入具體的聯想。而只有是楊花不可能是別的花,才稱得上“似花又似非花”。這樣開筆,體現了“起句便須擒題”(蔡嵩雲《柯亭詞論》),以下雖有起伏,仍不離題意。

楊花似花又似非花,任憑它怎樣飄墜 因其形太小,故“無人惜”,可惟獨東坡惜之。何以故?這首詞寫於作者在“烏台詩案”中險被殺頭而被貶於黃州之時,楊花的飄墜與他身世的飄零極其相似,自然激發他憐惜之情。於是,一個“惜”字,貫串全篇。

“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這三句既寫花“墜”之形—拋棄了家,流落街頭﹔又寫了花之神—既拋了家又不忍遠離,還是傍在路上。似是無情卻有情,只要有情,才可能有如此愁緒。這是靠花在傍路而猜出其心思的,飽含了作者憐惜之情。

“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這三句具體寫了“有思”。這種“思”,體現在它那欲飄還墜之態,有如困倦中的美人的嬌眼那樣欲開還閉。寫出了落花的神采,那就是欲飄萬里但又不得不落的愁思。這樣之思,讓它將落而未落地之時,在形體上顯示的內心掙扎,自然讓人看得出這是在並不甘心的墜落,多麼可憐,讓人心疼。這是詩人從惜花之形的同時惜花之神。    
     
“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從花之形神進而寫花之魂。花形雖在,但其魂魄已離了真身飄至萬里之外,去尋找未歸或不歸之人。其去處或已知或根本不知,此情何以堪!詩人憐惜花魂之情,抒發得淋漓盡致。

上闋圍繞“惜”字來寫落花之形、神、魂,下闋進一步寫這個“惜”字。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 從極度之痛惜轉而為恨,本不該“恨西園”的,這裡有意用反語,以增強藝術效果。其實,“落紅難綴”該怪的還是“無計留春”,這從惜花之飛盡轉而惜春之不再。“春去”,這又是從大環境開筆寫下闋,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只有“無可奈何花落去”了,既然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又怎能恨楊花之飛盡呢?詩人對楊花因疼愛而至偏袒了。

“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別的“落紅難綴”暫且不說,只說變成了飛花的楊花。“曉來雨過”,乃花亡之因,亡得多可憐,連藉“傍路”以表對母樹一絲留戀之情也不可能了,落於水裡,成了一池的浮萍,碎了。這在泛寫花亡之狀。這已非一般的憐惜而是痛惜了。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楊花既已飛盡,究竟去了哪? 具三分春色的它,二分墜入泥中,一分隨流水走了。這前後三句帶著惋惜哀悼之情,詳寫楊花的歸宿。

“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篇末來一個抒情式的議論。既然楊花為“尋郎去處”而“拋家傍路”,結果是“隨風萬里”而不達,被風雨所喪盡。顯然,它是懷著離愁而含恨逝去的。故此,作者這樣議論:“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是對全篇所寄的情意一種藝術概括。結語為千古名句。所托之意,畫龍點睛地宣示了,讓天下人的離愁別恨,可藉此句來宣泄。結尾在回應首句,使全篇渾然一體。正所謂“行文看結穴”(清末林紓《春覺齋論文》),“編筐編簍全在收口”,也是此理。既然全篇在感情上逐步升華,在結構上前後呼應、環環顧盼,又有結語為千古吟誦之名句,故可以稱之為有篇有句。而有篇有句,為名篇之必具條件。

可詩人何以不寫別的落花?何以不寫未落之楊花?大概因為楊花細小,形似人之淚﹔楊花身輕,狀似淚之飛濺﹔楊花色白,質似情之素潔。只有在它飄落時,那漫天的白花點點,極似祭祀之白幡,增添悲劇氣氛。

靠詠物來寄意,很難;而詠物不寄意,無味。那怎辦? “詠物最爭托意隸(附屬)事處,以意貫串,渾化無痕。”(清朝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這是說,詠物最重要的一點是把自己的意思寄托在附屬的事物上。靠這個“意”來貫穿全篇,讓所寄托的意思與所描寫之物渾然一體,不留痕跡。

這要求,蘇東坡這首詞達到了。既然起句對要寫之物布下了疑團,結語對之作一清晰的回答—那就是:不是楊花而是離人淚,這讓人不難看出,作者在惜離情藉以感懷身世﹔而此情意所附屬之物是飛墜之楊花。只有把花寫作處在分離狀態中之人,才可能抒發此情。而這,惟有選擇獨守空閨之思婦才能勝任。

寫的不是長在樹上的楊花,而是落花,故只有寫思婦“拋家”﹔寫的是楊花飄墜之形,故寫思婦之倦眼﹔寫的是楊花被風吹得飛向遠處,故寫思婦夢中飄向萬里。

為之選用的詞如 “拋”、 “思”、 “腸”、“眼”、 “欲”、“夢”、“郎”等,皆為人所具而花之不備的。上闋這擬人化十分明顯,而下闋這一點則藏在暗喻中。寫楊花的歸宿其實在寫思婦夢裡尋夫的結局。楊花飛盡乃至遺蹤全無,正與思婦之身世飄零相吻合,而這又何嘗不是蘇東坡當時境遇的寫照。如果把楊花與思婦分開來寫,那就毫不相干,便不是把情意寄托在被描寫的事物上了。

這首詞,讓人感覺作者既寫花又似非寫花﹔似寫人又似非寫人。顯然,這時的蘇東坡,在“手寫此而目注彼”。(蔡嵩雲《柯亭詞論》)而讀者在欣賞時,自然也目注此而心想彼。從作者所寫的想及未寫到的﹔從所言之事想到未言之事。其妙處,增添不少閱讀的樂趣。

二零一五年四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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