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景語皆情語 ■陳葆珍

---王國維《人間詞話》讀書札記之十
“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王國維《人間詞話》)。
這所說的 “情語”,指有感情的語言。雖然也有專寫情語的詩,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鳳棲梧》),“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晌留情”(周邦彥《慶宮春》),但不能把景語與情語截然分開來談。
王國维在《文學小言》就此問題再進一步闡述:“文學中有二原質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寫自然及人生之事實為主,後者則吾人對此種事實之精神的態度也。”他認為,前者屬於知識範疇﹔後者則屬於感情範疇。然而,“文學者,不外知識與感情交代之結果而已。苟無銳敏之知識與深遂之感情者,不足與於文學之事。”
這說明情與景的關係。確實,有專門寫景的詩,但不能說它只是景語而不是情語。如杜甫“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表面上看,這僅在寫景,何來情?但這是杜甫於“安史之亂”第二年回到成都草堂後寫的絕句。一片生機呈現於眼前,字裡行間流露出喜悅之情。對比一下在叛軍佔領長安時他所寫的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不難看出,同是對眼前景的描寫,心情不同,首先在選景的角度就不同。即使是同一景物,感受不同,所選與所寫的也不同。如秋天,有人看到的是一片金黃,正是豐收的季節﹔而有人看到的是一片肅殺,正是秋官行刑的時刻。如秋瑾遺言引用的清陶澹人《秋暮遣懷》詩句“秋風秋雨愁煞人”,足以表達憂國憂民壯志未酬的悲憤。而唐杜牧《山行》的“霜葉紅於二月花”,正是詩人旅遊時對深秋山景的描寫,心情舒暢,毫無一點愁緒。
這個情,必須是真情。這要求作者要忠實。王國維認為:“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只有態度是誠懇的,感情才可能真。先是“感情真者,其觀物亦真。”繼而“所見者真,所知者深”,於是,表達時 “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
怎樣才能“所見者真,所知者深”?要“真”,必須“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他舉了一例:“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清代詞人納蘭性德《長相思•山一程》)這樣的描寫活現了遠征在外的將士野外扎營思鄉心切的情境。
要“真“,必須把景寫得“不隔”。若讓人“如霧裡看花的”,便是“隔”﹔若“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
他接著說,如“‘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歐陽修《少年遊》)“‘酒祓清愁,花消英氣’ 宋代姜夔的《翠樓吟•淳熙丙午冬》,則隔矣。”從這兩個例句可看出,所謂“隔”,就是缺乏具體的描寫。
又如他說“‘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陶淵明《飲酒•其五》)‘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南北朝時期斛律金的《敕勒歌》)寫景如此,方為不隔。”這兩例,詩人所描寫的景,歷歷在目。而詩人的情意很容易被讀者所感知。即前者表現得悠閑自在,后者則熱情奔放。
寫實,並不排斥虛構,而“如何虛構”,王國維指出:虛構“其材料必求之於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如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的“大江東去”,由於他寫是赤壁之戰,而他又不是身處赤壁的古戰場,可他畢竟是在江邊。“浪”“亂石”“驚濤”是大江必然存在的。雖眼前的江水不一定起大浪,不一定有穿空的亂石,但按自然法則,這是大江所常見的景象。又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亁”( 李商隱《無題》),對春蠶絲、蠟炬灰以及絲盡淚亁的演變所作的描寫,皆符合自然的法則。
客觀景物可入詩的材料繁多,你要選什麼,本身就有作者的喜好。這喜好與詩人的思想感情有密切關係,是怎樣的心情就選擇怎樣的景,故此,每首詩都有其感情基調。猶如樂曲標明的什麼“悲壯地”、“歡快地”等,但詩詞不會寫明,而是由讀者自己去感悟。對作者而言,是什麼樣的基調,便選與之適應的自然材料,有意把這些零散的材料集中,為自己的心中所設定的題旨服務。如杜甫的“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登高》)這是在寫他“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的年老體衰窮困潦倒時的心境,故他所選的自然材料乃深秋的景物,連色彩也是以清白為主,給人以悲涼之感。
持忠實於自然的態度,“才能所見者真。”而“所見者真”則是“所知者深”的前提。要做到“所知者深”,就要有較好的分析力。比生活站得更高來觀察生活。如王國維盛贊的李白詩句:“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憶秦娥》),說“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這樣的詩句,寫出了歷代帝王崩敗之氣象。對自然現象的觀察讓人聯想到歷史的進程,不可謂不深。雖然,作者不一定有此意圖,但讀者在欣賞過程中的再創造,無疑與他的詩句有關。這樣,比一般的描寫皇宮的“雕欄玉砌”深刻得多。
能夠寫出景物的神韻,是“所知者深”的體現。如馮延已詩句:“細雨濕流光”,王國維說這五個字,“皆能攝春草之魂”。確實,從貴如油的春雨中看得出它隱約放射的光輝,把春草喜悅之情寫出來了。正如他所說的:“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僕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歡樂。”這是說,詩人可隨意在大自然中選材料為他創作服務,但他必須尊重大自然,與之休戚相共。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就情與景語的關係所作之論述,佔了這本小冊子不少篇幅,究其因,乃因情與景是文學的基本元素。情與作者所寫的具體材料必須摻和在一起,否則,就不是文學。
二零一五年九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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