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詩寄情 ◎陳葆珍◎
--讀王西艾先生的《邂逅》
《邂逅》原詩(作者王西艾)
是那樣偶然的遇見你兩次,
心中竟起了些漣漪。
現在夏懨似乎還太早,
春愁又早已過去。
是一個明快的極嫩的早晨,
在綠蔭遮天雜花生樹的石版道上,
你嫣然一笑,
似曾相識。
……
我想將你忘去,
趁現在似曾相識的時候;
在入夢前的一刹那就醒來,
免去夢醒後的惆悵。
太自苦了嗎?
一個明快的邂逅
要勝過白髮相守的百年。
(一九五六年七月十六日,刊于《人生》137號)
大凡詩人,均因志感情興而作詩,吟咏情性乃詩之特點。此時之情往往不知發自何處,只感到來勢有如旭日之噴薄、香醇之涌出。而欣賞詩,亦與此同感。當你在無意的瀏覽突然醒悟它的妙處時,那行行詩句,就像一塊塊磁石,在吸攝你每一條神經,讓你興奮、顫動。你會被這樣的感覺所陶醉。能讀上好詩,那是人生難覓的享受。
《邂逅》就有這樣的藝術魅力。我愛在對好詩欣賞之余理其經緯、探其脉絡,從中竊其精華欲占爲己有。
首句以“偶然的遇見”點題,“心中竟起了些漣漪”,一個“竟”字,說明由邂逅而生之情,出乎意料才用此字。而畢竟有“漣漪”了,既不能更不想抹煞。一個“些”字,合乎“漣漪”的程度,然而又是反語。緊接著,用“夏懨似乎還太早”、“春愁又早已過去”,暗示心中漣漪非爲這二者而發。究竟爲誰而發?暫按下不表。
誠然,一見鍾情純屬偶然,然而,偶然寓于必然中。爲什麽我扯到男歡女愛的問題上了,乃因詩的結尾語“白髮相守的百年”足以明示。
男女一見鍾情,非罕見。雖知孔雀、鴛鴦甚至老虎,雄性以毛美吸引雌性。動物尚且如此,况人乎!然人審美標準异于動物,相互吸引各人心中自有尺度,其中合眼緣,乃不可免。
詩中的“你”出現時,詩人爲她烘托優美柔和的氣氛(因筆調過于陰柔,故我理解詩中的“你”爲女性),連早晨的一切都是“嫩”的,“石版道”也在“綠蔭”下的。作者筆下那朦朦朧朧意境中出現的姑娘,雖沒顯露相貌,但作者以景烘人的手法,不難猜出姑娘美姿絕色、儀態典雅,那“嫣然一笑”更顯出動人的一面。那“似曾相識”一句,其實在寫雙方動了情,不然就不會這樣反應。
如果姑娘不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哪會連她出現的場景會記得那樣深?這樣的一“些漣漪”如何成了心中的狂瀾?且看下段分解。
第二段首句:“我想將你忘去”,忘得了麽?看選擇“忘”的時間就可知。“趁現在似曾相識的時候”,否則就越陷越深。這時間是從宏觀角度而言的。用個分號,說明還有一個特定的時間,那就是“在入夢前的一刹那就醒來”,這細緻入微的表達纏纏綿綿的情意,這樣的入木三分,令人不禁拍案叫絕。多麽朦朧的意境,又貌似含糊其實清晰的詩意,這心靈隱秘之處在揭秘,“我”不止一次動情了,能入夢的就入心了,其深度不會一夢即過,還會“醒後”“惆悵”。爲什麽不是甜滋滋的而是“惆悵”,爲什麽此情非要“免去”不可?這留給讀者猜去,直說就沒韵味了,詩最忌正言直述。可是,其內在之意仍存于盡在不言中,至少有一點讓讀者看出,那就是這段感情是無果的。不然,“我”就不會“惆悵”,不會怕作夢甚至怕回憶曾經作過的那個夢。緊接著的嗟嘆:“自苦”,已不言而喻了。
第一段詩的筆調是那樣的明快,第二段則反之,如心繫重石。結尾語以“明快” 修飾“邂逅”爲前一段歸納;而最後一句沉重的一筆,不但爲第二段感情作結而且爲全詩定調。如果是作曲家,面對這樣大喜大悲的感情,不知在譜曲時標明“輕快地”還是“沉重地”。
作爲對此詩的賞析,我認爲以“沉重”爲宜。前面的“輕快”只爲後面的“沉重”作感情的鋪墊。這樣正反對比的反襯法,黑白分明,讓人震撼。
王西艾老前輩這樣的“辭以情發”(《文心雕龍·物色》)爲新詩的創作給我們後輩作出示範。難怪他這本《寂寞的花朵》在四十年前出版了,至今,應讀者要求而再版。我的恩師賀祥麟教授在給我的信中這樣評價他:“他已經是88歲高齡的老人了,經歷也不平常,爲人忠厚,學問淵博,英語也很不錯。”“文學修養很高。長期在美國大學工作,業餘寫詩。他寫新詩,而他的新詩古文氣味重,有深度,有文采。”
手捧《寂寞的花朵》,我在端詳這朵永不枯萎的花,花瓣中每一條纖維,潜藏著時代的烙印、民族的情結、詩人的激情、深厚的文化底蘊、超人的藝術功力。它那陣陣花香,讓我嗅到時代氣息,藉此看到一位詩壇老前輩不平凡的人生,感受到那感人肺腑的情感。這朵花幷不寂寞,它讓我也不寂寞。也許我會像《邂逅》中的“我”那樣,不知多少年以後,會記住我初次見到《寂寞的花朵》時候的情景,也是在“那一個明快的極嫩的早晨”。
2008年8 月29日于紐約
(原文見刊於美國《新大陸》詩雙月刊 2008年10月第1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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