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葆珍
       (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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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憑弔忠魂

 

憑弔忠魂       ◎陳葆珍◎
              
——祭黃花崗七十二烈士

我不遠萬里,從紐約來到這神聖墓道。幾十年來,我每次回到廣州的必修課是:讀懂那閃著光輝的四個大字——“浩氣長存”!它們,我七歲那年,穿著童子軍軍服跟著祭祀隊伍,來到黃花崗才認得的。

這四個大字,像戰火那樣殷紅,像陽光那樣粲耀,像松柏那樣常青!凝視著孫中山先生的親筆題字,我在想,那剛勁的一竪一橫,像烈士的錚錚白骨;那圓渾的一點一撇,像烈士的慧眼鬚眉。漸漸地,我雙眼模糊了。忽然,看見這幾個字在動著……只覺得寧靜的墓園上空,傳來了黃興、趙聲將軍的軍令,還有起義大軍的呐喊;似乎有綉著“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的大旗在晃動……這時,我好像看到“浩氣長存”這四個大字在滲血!血流向灰白的墓門、茵綠的草地……我的心震撼了!我望著那傲然而立的松柏、那凄然而泣的黃花、那寂然無聲的墓道,我赫然發現綠中有紅!這,當年起義者的血漬!

長二百米的主墓道向上伸展,我向著那莊嚴的、神聖的、顯得有點空靈的境界走去。主墓道兩旁各種兩排柏樹,內排龍柏29株,外排檜柏68株。那樹頂,當年我能摸著,現在高不可攀了。不遠處有一小池,池內種蓮花。我在心裏祈求:“花中的君子,好好陪伴在此安息的君子。”

我步上默橋,想起小時候老師對這橋名的解讀:“橋的坡面成齒狀折叠,人們從這走過,必低頭,此乃默念之舉。”

從默橋走下,我看見主墓道東西兩側,各種一株細葉榕。它們都有七十多年歷史。榕樹氣生根紛紛下垂,不少已貼近泥土,雖如此,一點也不老態龍鍾,婆婆娑娑的。左邊的那株爲當年參議院院長林森所種;右邊的那株爲當年衆議院院長吳景濂所種。林森種的那株,離地不到一米即分成5枝;吳景濂種的那株,長到丈把高才分成5枝。兩樹分枝數,合起來就是炎黃子孫所喜愛的數字“十”。

再往前走,有一株1995年被廣州市政府命名爲“古樹名木”的馬尾松,它是1912年孫中山先生首次祭陵時種的四株樹中僅存的一株。

我默默地站在這株馬尾松面前,周圍寂然。這時,一聲鴉叫,增添幾分悲凉。那鴉啼在陵園蕩著的回音,像在訴說孫中山先生爲廣州之役的悲壯陳詞:“是役也,碧血橫飛,浩氣四塞,草木爲之含悲,風雲因而變色,全國久蟄之人心,乃大興奮。怨憤所積,如怒濤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載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則斯役之價值,直可驚天地、泣鬼神,與武昌革命之役幷壽。”

想起孫中山先生對廣州之役的評價,我對在這場戰役中犧牲的烈士肅然起敬。我向他們的陵墓走去。只見烈日照得祭壇有點慘白,周圍的氣氛顯得格外肅殺。我的心情變得十分沉重。祭壇上的香火,燃了近一個世紀,多少憑吊者青絲已變白髮。我奉上心香一炷,對著鐵鏈圍著的墓冢和七十二烈士紀念碑,鞠了三鞠躬。向這些英魂致以致不盡的哀思和敬意。這時,我似乎聽到墓室裏的英靈,擂著戰鼓,鼓聲是那樣的悲壯、深沉!我默默地對亡魂說:“您們以慷慨的死,換得永恒的生。戰鼓有後人擂著,請安息!”這時,我感到有一股沖天的浩氣在升華,我拼命地深呼吸,要把這民族的精氣貯于心室。

墓冢後面有一堵大石墻。墻上刻有孫中山先生題字“浩氣長存”和章炳麟題字“締結民國七十二烈士紀功坊”。墻正中有道門,它向著七十二烈士紀念碑敞開。我神情肅穆地走進去,虔誠地瞻仰。

只見紀功坊上有石香爐、石燭、石獅,有世人熟稔的七十二塊長方形巨石。巨石成品字形地向上堆砌,其頂端矗立著自由女神像。我想:七十二塊巨石,就是烈士的化身。他們以血肉之軀,爲自由女神奠基。

我邁著沉重的脚步繞紀功坊走了一圈,發現坊內的小鐵門沒上鎖。感謝天賜良機,以前我來這裏,它都是鎖著的。我輕輕推開鐵門,拾級而上。我平生首次登上紀功坊,撫摸巨石,眼噙熱泪,手在顫抖。感到自己在安撫烈士的遺骸;在慰藉獻石者的心。看著來自海內外獻石者的名字,我像看到這裏的黃花,已在天涯盛開。

紀功坊後面竪有一塊廣州現存的最大碑刻,高3.92米、寬1.82米。我抬起頭,仔細地端詳著。它,斑駁而威凜,蒼老而不衰。我細讀碑文,上面刻著:《廣州辛亥三月二十九日革命記》:“民國紀元一年辛亥三月二十九日,黃興率同志舉義于廣州攻兩廣總督署不克,死者駢羅得尸骸,葬黃花崗僅七十有二人。”

這塊石碑後面,刻著烈士的名字。這裏刻的名字共86人,原來是後來查實還有14名烈士死于廣州之役。我低聲呼喚著一個個名垂千古的名字,忽覺得烈士們從石碑中應聲而出,逐個鮮活地站在我面前,像那塊平地拔起的石碑,永不倒下!

我向他們深情地鞠了鞠躬,含泪告別這些尊貴的亡靈,向主墓道東側走去。最先撲入眼簾的是潘達微先生之墓。這位爲世人敬仰的七十二烈士的收葬者、同盟會會員、《平民報》記者,在廣州之役後,不怕敵人搜捕,不但偵看陳尸處而且還向廣仁善堂求得棺木、義地,親自辨認烈士遺骸,幷指揮仵工從朝至暮冒雨葬之于紅花崗。這紅花崗,後由潘達微先生改名爲黃花崗。我細讀潘先生石碑背後刻的《自述》,其字裏行間洋溢著的革命激情深深地打動了我。我在心裏向這位高風亮節的知識分子致崇高敬意。

這黃花崗,除了安葬由潘達微先生親自駢羅的七十二烈士遺骸外,還葬有鄧仲元、楊仙逸、史堅如、馮如、範鴻泰、王昌、雷萌棠、韋德、葉少毅、梁國一、金國治等烈士。他們墓碑上的題字,不少是孫中山先生筆迹。其中,孫中山先生因馮如烈士是民國第一飛行家,而贊“吾國大有人才”。主墓道東側墓園內,柏、竹、榕、案葱葱郁鬱,與之相比的那道灰白色墓門顯得有點蒼老。我走到這兒,心裏止不住一陣悲愴。幸而,墓門上“陸軍上將鄧仲元墓”這幾個字還清晰可辨。這位屢立戰功的師長、參謀長、上將,我幼年時對他早已崇拜。我滿懷敬意步入墓道。只見墓道兩旁的石鼓、石象、祭亭依然如故。墓碑上“鄧仲元先生墓    孫文題”的字,還是那樣令人刻骨銘心。我像每次來祭祀那樣,伫立在鄧將軍的巨大石像前默默瞻仰。這尊石像,保留著將軍當年的雄姿,右手叉腰,左手拿指揮刀,身披軍大衣,軍大衣內還有七個紐扣的中山裝式的軍服,脚穿軍靴。軍帽的大帽檐下的面容,是那樣的威嚴、神武、軒昂,渾身釋放著凜然正氣。這時,我想起刻在墓碑上的他的話語:“即有不虞,毀家不顧也!”

我凝視著石像,掂量鄧將軍擲地有聲的誓言,不禁感慨萬千!正因爲有數不盡的“毀家不顧”者,才有今天數以億計的美好家園!向您致敬,偉大的將軍!我莊重地向他的石像鞠了三鞠躬。

從鄧將軍墓道走下,看見在一派桑科古木中,竪有一塊木牌。上書黃花崗“除七十二烈士外,還營葬爲國事死難的烈士,絕大多數都是由孫中山先生特許在這裏下葬的。這些歷史人物,或是生前擁護孫中山爲反對南北軍閥而犧牲于戰場上,或是爲刺殺禍國殃民的民賊而犧牲,沒有一個死不壯烈不慷慨的。”

這是最神聖的、至高無上的蓋棺論定!我滿懷深情地仰望著葱蘢一片的陵園上空,秋風拂樹瑟瑟有聲,似乎在呼喊:“我們,沒有一個死不壯烈不慷慨的!”這時,我心中蕩著北京莘莘學子的鏗鏘誓言:“中華民族不怕死,最怕苟活!”

這凜然不可犯的正氣凝聚在陵園的每一個角落,我被這高尚的情愫所感染,滿懷敬意地瞻仰了在主墓道西側的史堅如先生祠。與史堅如先生祠相隔不遠,有一小亭,亭內有一塊石碑,碑上刻的是當年軍政部部長程潜、廣東省省長廖仲愷署名的“大本營軍政部廣東省長公署布告十一號”,內中闡明七十二烈士墓的由來,强調“每年三月二十九日公祭之時,各界赴祭者不下數萬人,赤日當空,每苦炎曝,一經遍植墳林,則廣址之中,林下花間,隨處可坐可立,尤足以慰景仰之誠。”

這本是“黃土一抔”的荒凉墓地,自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公元1911年4月27日)廣州起義後,由潘達微先生于辛亥四月四日葬烈士遺骸于此。“1912年廣東軍政府議决撥款十萬元”和各界人士募捐、海外華人集資,“至1921年紀功坊、墓亭相繼落成”,才有這16萬平方米的陵園。經歷届政府下令保護、廣州市民精心護理,才有翠蓋蔽天,綠蔭滿地。現在的祭祀者,不再像我七歲那年來祭祀時苦于炎曝。

我往黃花崗西側門走去,這裏的墓道比主墓道小了許多,依舊竪著我從小就熟知的幾塊石碑,內有潮州海員同人獻石,刻“自由之魂”;廣東海軍協會獻石,刻“憑弔忠魂”;第七次全國教育會聯合會獻石,刻“精神不死”。

石碑旁,有兩條用連州青石雕的高3米的龍柱,夾道相對,玲瓏壯觀,讓我久久不願離去。它是國民黨安南党部于1926年3月獻造的。“用高浮雕和透雕技法簍雕之青龍側卷于柱上”。龍爪正爪著寶珠;龍身宛轉;龍頭微昂;龍口吐水;掀起波紋如龍門。波中鯉魚作伺機躍狀。

幾十年了,不知多少次面對它,可我沒看懂它。如今,有些少領悟了。我忍不住驚叫著:“好一個鯉魚要躍龍門!”

我在龍柱前默默地思索,這有什麽寓意?鯉魚要躍龍門,它將涉波浪而歷風險,還可能會喪命!這,不正是七十二烈士那偉大精神之所在麽?不正是其後繼者不顧一切爲中華民族騰飛而奮鬥之精神體現麽?

六十年來,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憑弔忠魂之後想爲他們寫些什麽,可我沒法寫出來。今天,我遠離他們,在太平洋彼岸,心裏縈繞著東方那一片聖土!黃花崗的一草一木、一碑一亭,這一切,我忘不了啊忘不了!我在夢中還這樣問自己:“是否真正讀懂‘浩氣長存’了?”也許不!下一次回國時,我還要去讀它!
                             
2003年11月30日

賀祥麟教授評語:“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壯烈事迹,驚天地而泣鬼神,萬古不朽。我童年時候也受到七十二烈士事迹的極大影響,對先烈頂禮膜拜,心嚮往之。感謝您寫了這篇文章,使我重溫了烈士事迹,念茲在茲,感動萬分。讀了您這篇大作,我也陪您灑下了滿臉的熱泪。這篇文章,應爲我所看到過您的短文中之最佳者,可謂精彩絕倫。其精彩程度,可以收入中小學課本作爲範文學習。中山先生的‘浩氣長存’手書,自幼鼓舞著我,讀了您的文章乃更感親切。一言以蔽之,您寫了一篇極好的文章,功不可沒。我已經將您這篇大作下載,幷存入我的電腦文件夾,以長期保存它。感謝您,再一次感謝您!希望您在注意身體健康的前提下,繼續努力,不斷前進,攀登文學的高峰!”
 
此文發表于紐約《乾坤》雜誌第6期、澳洲《漢聲雜誌》第207期、澳大利亞《文友》雜誌第8期、廣西《閱讀與寫作》雜誌2005年09期、廣州英烈網及海外好幾家網站。

 

六十年才完成的作文          

 ——《憑弔忠魂》一文的孕育

七歲自己想寫的文章到六十七歲才寫得出來,這篇《憑弔忠魂》的孕育過程,多麽漫長、多麽艱辛!

提起我這寫作初衷,必須追溯到六十年前,那是一個多麽震撼人心的情境,當時的一切,至今仍歷歷在目……

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三十二周年忌辰這一天,廣州萬民空巷。人們身穿素衣,襟上別著白花,手舉白幡,走向廣州東北的荒野山坡三望崗附近。這本是清末兩粵廣仁善堂義地。烈士的收葬者潘達微先生,得悉死難烈士可能被暴尸于臭崗(廣東死囚葬身處)向廣仁善堂求得棺木、義地,安葬烈士遺骸。這黃土一抔的墓地,就這樣成爲後人瞻仰的陵園。

我當時七歲,穿著童子軍制服(灰黃色上衣、藍裙),跟著數萬人的祭祀隊伍,向黃花崗走去。沿途,除人們不整齊的脚步聲外,沒有什麽聲響。

從四面八方涌來的祭祀隊伍,在陵門前魚貫而入。我第一次看見陵門上鐫刻有字,我不會念,老師在旁語氣沉重、神情肅穆地說:“這裏刻的字念作‘浩氣長存’,孫中山先生親筆題的。”

我覺得這四個字與衆不同,因爲它出現在幾萬祭祀者必經的陵門上,而且還是孫中山先生筆迹,况且,老師剛才教我認字時態度是那樣的嚴肅!

幾萬人雲集黃花崗,雅雀無聲。我矮,看不到這墓道還有些什麽擺設,只看到遠處有許多長方形巨石成品字形向上壘著。老師告訴我,那是從海內外獻來的七十二塊巨石,藉以哀悼烈士。我踮起脚尖看,踮到累了,便低頭看著我身旁的松柏和小黃花。墓道的灰白、小花的鵝黃、松柏的黛綠,讓我覺得有點悲凉。

有人在大會上致詞,先後還有些什麽儀式,我記不得了。只記得祭祀大會結束後,許多大人還捨不得走。我好不容易擠到七十二烈士的墳冢附近,站在一支自願組成的上香隊伍後面。我知道墳冢裏埋著七十二副錚錚白骨。我想,爲什麽數以萬計的人每年都這樣拜祭他們,他們一定是很偉大的。當輪到我拜祭時,我沒有香,我噗嗵地跪了下來,向烈士靈位三叩首。

我看見有些人在拜祭後走到七十二烈士記功坊後面去看,我跟著他們匆匆走了一圈,不敢久留。那時的黃花崗一片荒凉,又沒車通往市區,大多數祭祀者已走了。當時,我認不得回家的路,不過,只要跟著大人走,到了市區我就不怕。我誠惶誠恐地跟著人們朝市區方向走去。從黃花崗出來的那段路叫執信南路,那時的執信南路,兩旁一大片荒墳,入暮了,墳頭磷火隱隱約約。不知誰叫了一聲:“鬼火!”我很害怕,頓時全身起了鶏皮疙瘩。我足足走了差不多三個小時才回到家。

這天的情景就這樣留在腦中。後來,我對老師說:“我想寫寫黃花崗。”我現在還記得我這位小學老師,當時她身穿藍布長旗袍,她沒馬上答話。她要我拿起筆,默寫“浩氣長存”。我大概沒寫好,我聽見她有點生氣地說:“領會好才能寫好!”

我不知道“領會”和“寫”之間的關係,但又不敢問她。她這句話,就像彈進我心田的一顆種子,一直藏在那兒有六十年!

這次祭祀之後,再沒有這樣大規模祭祀活動了。抗戰勝利後不久,解放戰爭爆發,這期間,祭祀活動多是小型的。這時的黃花崗,經歷届政府的立法保護和廣州市民的精心護理,已具規模。雖不收門票,但陵園很乾淨。來這裏的人,自覺地保持肅靜。我也不止一次來祭祀。

後來,我考上執信女中念高中。這是一所由孫中山先生籌辦的學校,是廣東省重點學校之一,校址在黃花崗附近。我們經常到黃花崗搞班級活動。我們班主任有這樣的習慣:在活動結束時往往要我們即興作詩。我當時是班上的語文科代表,自然難以逃脫。于是,我便站起來,帶著幾分心悸在念道:

黃花啊/ 你爲什麽這樣艶/因爲/烈士的鮮血在滋潤
青松啊/ 你爲什麽這樣挺/因爲/烈士的白骨在支撑

胡謅幾句居然博得一片掌聲。班主任走近身旁對我說:“你要好好寫它。”我順著他的手指指向望去,七十二烈士那劍狀的紀念碑,在烈日下放射的白光,有點慘白。我的心一陣悲傷:“我從小就想寫了,可我寫不出來呀!”這時,我一眼望見我七歲來祭祀時站過的地方,那小學老師留在我心底的那句話,似乎在這陵園上空回蕩:“領會好才能寫好!”

我在心裏叫苦:“我怎樣去領會?每次來到這裏,腦海中只有‘肅穆’、‘悲凉’、‘敬重’這幾個詞,多幾個詞也沒有,我怎樣寫得出?”

那時我愛看古書,《山海經》中關于鯀禹治水是這樣寫的:“洪水滔天,鯀竊帝之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鯀複(爲腹的假借字——筆者注)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據說,“鯀死三歲不腐,剖之吳刀,化爲黃龍。”而禹終于治水成功。評論家把這鯀禹說成是“文化的符號”,“代表著人們前仆後繼的精神。”這時我學會了聯想,我把這神話故事和七十二烈士的事迹連在一起想,我對七十二烈士陵園的大門上孫中山先生題“浩氣長存”的含義,有了新的認知。

後來,我又讀荀子的《勸學篇》,內云:“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指出“要精神專一的志向,才能明白事理;專心一志地做事,才會有赫赫功績”。我想七十二烈士當年就這樣認准了一個革命方向,不顧一切地去幹革命的。

我記得,高中畢業前夕,我們又來到黃花崗,站在祭壇前,莊嚴宣誓:“要把自己培養成爲保衛和建設祖國的有用人才。”這時,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是踏著烈士的足迹前進的。

我懷著依依不捨的心情告別了黃花崗。此去,一晃就晃過二十八年。這期間,我到外省讀大學,畢業後在外省教書。文化革命後期,我回到廣州。我急著要去黃花崗看看,我怕它在混亂中被砸了。我邊走邊在嘮叨:“誰砸黃花崗,誰就不是中國人!”我在黃花崗幾乎逐一檢查每一個角落,幸而完好無缺。

每逢三四月間,我會心緒不寧,常常對自己說:“該去黃花崗了。”我曾想,出一條作文題給學生,要他們寫寫黃花崗。我想,如果我在廣州,我一定帶學生到黃花崗,然後,又像當年我的班主任要我們即景作詩那樣考我的學生。後來,我這樣駡自己:“這麽多年了,你都寫不出來,你叫學生怎樣寫!”

我責問自己爲什麽寫不出來?我著迷似地到處找有關黃花崗的資料看。翻開辛亥革命史卷,孫中山先生對辛亥三月二十九日的廣州起義的評價讓我震撼:
“是役也,碧血橫飛,浩氣四塞,草木爲之含悲,風雲因而變色,全國久蟄之人心,乃大興奮。怨憤所積,如怒濤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載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則斯役之價值,直可驚天地、泣鬼神,與武昌革命之役幷壽。”

這廣州起義雖然失敗,但它却是辛亥革命的前奏。這樣永垂青史的題材,真的後人要好好寫它。

以後,在美國定居二十二年,我發現自己離黃花崗越遠、越久,越思念它。每逢三四月間,我總在想:黃花崗現在怎樣了?
   
我先後回國三次,我每次都到黃花崗拜祭。但頭兩次,因有人伴我一起去,行了禮匆匆就走了。我無法仔細瞻仰,爲此,我內心十分痛疚。

去年十月回廣州,我特意一個人去拜祭七十二烈士,我要好好讀懂這黃花崗。早些時候我雖對它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但要走近烈士們的心靈,必須認真領會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碑一亭、一字一句的底蘊。

我這輩子游過不少地方,但從未試過在一個陵園裏呆上一天的。這一天,我一大清早就乘車前往七十二烈士陵園。以前,沿途不少荒凉的墳地,如今已被高樓大厦所代替。我差點兒認不得路。

我來到黃花崗正門,陵門依舊,人事全非。七歲時來祭祀的情景歷歷在目。我這個虔誠的祭祀者頭上的青絲已成白髮,不勝唏噓。念“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眼前在這埋著的錚錚白骨,正是這種浩氣的信物。

懷著這樣無比崇敬的心情我仔細瞻仰陵園的一草一木,我連在主墓道種了多少樹都反複數了好幾遍。我站在由孫中山先生親手種的馬尾松前凝神靜思。我想,青松以它的青翠蒼勁,象徵著老一輩的革命家,人雖作古,但精神常在。

每到一座碑前,那碑石上的文字我幾乎全抄下來。碑文沒標點符號,多爲白話體的古文,我有點吃力地讀著。讀到饑腸轆轆的,我這時才擔心在哪兒會有食物充饑。幸而,陵園內有小餐廳。我匆匆把飯吃完,又繼續去讀碑文。顧不得有人向我投以詫异的目光,顧不得我抄得眼花繚亂,我在每一篇碑文前仍然是那樣專心致志。

我覺得,這裏每一個字都是由烈士生命鑄就的。那鄧仲元將軍的“即有不虞,毀家不顧”的誓言,那後人對烈士們蓋棺論定的贊詞:“沒有一個死不壯烈不慷慨的!”字字句句,力重千鈞;氣壯山河!我望著它,雙眼模糊了,一滴泪滴在我的筆記本上。我合起筆記本,用手捶打有點發疼的心,默默走到烈士墓前,深深地鞠了三鞠躬。這時,我似乎有些少領悟。天已麻黑,在離開陵園之前,我特意回到我七歲那年來祭祀時站過的地方,那小學老師的話語又在耳邊響起:“領會好才能寫得好!”

回到紐約,一天夜裏,夢中我對著七十二塊成品字形向天空壘著的長方形巨石叩首,醒後,覺得腦海有一股熱熱的東西在蕩來蕩去,我想是時候了。趕緊拿起筆,六十年來對黃花崗的激情一瀉千里,用情深處,竟擲筆捶胸痛哭,致令稿紙泪漬斑斑。

我流著泪一口氣把《憑吊忠魂》寫完,我不敢說我達到我小學老師的要求,但我按照她的教導去做了。可能她已仙逝了,但願她在天上能收到我這篇習作,沒有一個學生這樣遲交作業的!請老師恕弟子不才,到花甲之年才交卷。老師可能還會責我寫得不好,我會在下次回國時不斷認真領悟黃花崗潜藏的真諦,再重新寫。

我知道:奉獻于烈士靈前的應是那顆赤誠的心!
          
2004年1月12日
 

賀祥麟教授評語:“昨天收到《乾坤》雜誌,讀了您的兩篇文章,异常感動。《憑弔忠魂》是我所讀過的有關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一切文章中之最佳者。此文是您凝聚了自己60年的熱血情懷而寫成的,感人至深。後面那篇《六十年才完成的作文》既是對前文之說明,同時也是前文的姊妹篇,二者交相輝映,同放异彩。文中引用中山先生的‘是役也’一段,對黃花崗起義評價深刻,可以說是千古不朽的名句。”

《乾坤》雜誌編者按:“六十年的夢裏牽懷,一個世紀的紅塵落定。那是一段鬼哭神嚎的歷史,那是一段浩氣長存的壯歌,那是一段感人肺腑的記憶。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事迹,代表著那個苦難的時代,中華兒女救國救民的熱血與犧牲。令我們感動的是,陳葆珍女士用了六十年的心血才完成的這一篇《憑弔忠魂》的文章,雖然只有短短數頁,却代表了一個時代的歷史。我們特別在本刊刊登此文,是有感到這一段中華民族的苦難歷史,在如今一個中華民族新時代來臨之際,是可以作一個歷史的總結了結了。看到中華民族經歷了一個世紀的磨難後,終于在二十一世紀重新振興了。我們相信,陳女士亦可以放下那一甲子的夢迴與牽挂,因爲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已真正完成了他們的歷史使命,可以永遠地在天上安息了。”

紐約黃勇乾讀後感(《乾坤》第7期):“念完陳葆珍女士《60年才完成的作文》,敝人以一年近半百之人,竟而熱泪滿臉,食不下咽。七十二烈士在天之靈看到這篇文章,也必然被陳女士誠摯感動得欣慰不已。陳女士之老師如果已經作古,也一定會在九泉之下頻頻點頭,連說:‘孩子,你的作文雖然寫得有點慢,但實在寫得太好了!’

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精神,正是‘知其不可爲而爲之’的古訓。烈士們眼看清廷的腐敗,招來了外患內憂,他們明白爲了民族、爲了子孫,他們必須有一番作爲,而且明知如果一擊不成,自己的生命就是代價,但是他們義無反顧,以自己寶貴的身軀來詮析‘重于泰山輕于鴻毛’之真義。今天我們炎黃子孫能在新中國的羽翼之下安居樂業,黃花崗的每一位烈士都是我們的恩人。”

此文發表于紐約《乾坤》第7期

 

 

回應
感谢周戈文友与我共鸣,未能很好地表达黄花岗精神,常为此耿耿于怀。快到黄花岗烈士忌辰98周年了(烈士牺牲于19 11年4月 27 日即农历辛亥年3月29日),快一个世纪啦。看今天,烈士的鲜血没白流。
留言 : 葆珍, 09-Mar-27, 06:40:59
讀後令人低迴不已,熱淚盈眶,誠好文章也!
留言 : 周戈, 09-Mar-25, 16:11:39
謝心受的留言和鼓励,我聽到了一位純摯的年輕人的心聲。
留言 : 葆珍, 08-Dec-06, 02:37:22
寫得太好了,我不會評文,但我耐心地讀完了它,這樣,夠嗎?
留言 : 心受, 08-Dec-05, 23:56:17
感謝夢弟找來這幾張珍貴照片,讓我面對它們禁不住熱泪盈眶,似乎又回到那難忘的歲月。紐約《乾坤》雜誌的編輯說我有黃花崗情結,我也無從解析。去歲回廣州,在返美前一天,我又獨自去拜祭黃花崗,誰知錯過了餐期,我那天沒吃午飯餓著肚子在黃花崗流連忘返,直到胃有點疼了,才三步一回首地離去。如今看著這些照片讓我想著黃花崗的一切。我常這樣說:在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碑前一站,你的靈魂就被洗滌了許多。記得三年多前一場暴病,我怕就此逝去,向我的朋友當作交待後事那樣請他聯繫投稿單位。因爲在這之前當時曾接到北京一雜誌覆信說:“文章寫得不錯,但不合目前宣傳中心,不發表。”还得感谢我在广州的舅父,因爲我那天只顧得數主墓道樹木的數目,在紐約執筆時,打電話請舅父去看一下樹種是否全是柏樹。我舅父不但看了還找到園林管理處技術員證實柏樹的樹名,還寄來了樹葉的標本。
留言 : 葆珍, 08-Dec-05, 11:11:10
感人肺腑的文章!賺人熱淚的文章!向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忠魂致敬。
留言 : 冬夢, 08-Dec-05, 10:3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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