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葆珍
       (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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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貴在平淡而有味

貴在平淡而有味    ◎陳葆珍◎

案頭上附有唐宋詩詞的周曆,一首詩害我“不知今夕是何年”,直至今天還不想把這一周的活頁翻去,仍停在2008年第12周上。

那上面印着文天祥的《旅懷》:

昨夜分明夢到家  飄搖依舊客天涯
故園門掩東風老  無限杜鵑啼落花

這首絕句,縈繞于腦海,細細咀嚼,苦中帶澀,激起去國懷鄉之情,常常和淚吟唱。

一年多來,我反複在想,字句淺白,爲何能這樣震撼人心?

詩歌欣賞不僅要有好詩,還要欣賞者有一定的文學修養,而“看詩要胸次玲瓏活絡”(宋羅大經《鶴林玉露》),既如此,只得啃書本。經認真研讀,苦苦思索,才略知一二。

詩之感人不取决于技巧,而取决于真性靈。對家對親人的懷念,爲人之天性,來不得一點假。而這種真性靈如何表現出來,却巧費匠心。

這首詩明白如話,如“昨夜分明夢到家”,淺白至此,人皆能言。一看就懂的語句,不值得推敲。然而,這“不值得”推敲之處,正需要推敲。

細看“分明”一詞,活現了夢醒後憶夢的情景,夢中回家的甜蜜讓人免不了怨自己爲何要醒,繼而對人事全非産生失落感,喜悲怨悔的感情交織,讓人想像到此時的詩人在失聲頓足。

這種不經修飾的自然清新的語言,清人張德瀛在《詞征》中稱之爲本色語。他在評宋柳永詞時說:“耆柳詞多本色語,所謂有井水處,能歌柳詞。”這首詩的語言特色與此類同。

在這方面林語堂有精闢的論述:“論文字,最要知味。平淡最醇最可愛,而最難。何以故?平淡去膚淺無味只有毫厘之差。作家若元氣不足,素養學問思想不足以充實之,則味同嚼蠟。故鮮魚腐魚皆可紅燒,而獨鮮魚可以清蒸,否則入口本味之甘惡立見。”(《無所不談》)正因爲性靈純真,即使語言不加修飾仍保鮮味,與鮮魚之優于腐魚同理。

既然“平淡去膚淺無味只有毫厘之差”,且看這首詩的語言如何既平淡又有味的。

它,淺白之中,字中藏意,一句一轉。四個動詞撑起全詩。“夢”“客”“掩”“啼”,爲各句的關鍵詞。“夢”“客”,在這裏當動詞用。“夢”帶起全篇,點到夢的主題而不詳寫夢境;以爲該在第二句寫了,誰知,一個“客”字來個筆鋒一轉,直指風雨飄搖的現實;“掩”“啼”,這兩個動作,可能是又可能不是夢境,不管如何,寫的是難以重返的故境,與第二句身在天涯有別。無論從時間空間上都有明顯變換。

從夢到醒,處境的轉變自然令心境有异,從遠思故園到悲嘆山河破碎,其心情起伏狀若小溪滙入瀑布。

“夢”,爲全詩之緣起,憶夢而無法圓夢之苦,通過詞句來表達。“夢到家”,是那樣的纏綿;“客天涯”,是多麽的感嘆;“門掩”,掩不住銘心的眷念;“啼落花”,啼出了帶血的悲情。這四個動詞雖平淡却寫盡了詩人苦悶凄凉憂鬱忿怨的心境。

修飾動詞的爲副詞,屬虛字。宋范晞文稱之爲“死字”。幷指出:“蓋雖是死字,欲使之活,此所以爲難。”(《對床夜語》)

按范晞文說法,“分明”“依舊”,屬“死字”,可死字活了。若無這兩個副詞,則詩句黯然無色。“分明”,看得出詩人在嗟嘆;“依舊”,表達了詩人的無奈。

若從聽覺這一角度去探討,那靜中而入、鬧中而出的滋味,大有玩索之處。

以“夢”開篇,靜謐得很,擴大了想像空間。“夢到家”,文天祥的家如何,不說也不必說。讀到這裏自然會有不同的家涌現,其中不乏讀者的家。游子歸家,誰不爲此共鳴?可惜在夢中,惟有一聲嘆息。

那溫馨寧靜的畫面,隨着第二句詩,以無聲而有動感的詞語“飄搖”帶入,一個“客”字,流露出欲歸不達的痛苦。第三句“故園門掩”,仍是靜景,但可引人聯想門在移動及此時發出的“咿咿”聲。“東風老”,已有動景,讓人似聞瑟瑟風聲。前三句雖有動感但仍以靜爲主,動感只不過是讀者想像出來的。詩人一反常態,收篇之句則喧聲大作,杜鵑或栖或旋、或孤或衆,以“啼”突出其鬧,以“無限”顯示其悲。這樣,淡淡而入、濃濃而出,符合詩人及讀者感情進展過程。

語言雖平淡但不能一語道破,曲筆傳情,神餘言外是詩人老到之處。

這首詩重點在“家國難忘”。然而,“國”字未見提及,它隱藏在末句中。這裏的“無限杜鵑啼落花”,表面上寫實景,或夢裏看到或醒後想到,落花時節杜鵑啼叫有可能,即使是詩人虛擬的景色,但畢竟是現實生活中會出現的。姑且作一種修辭法(用典)來看,這裏面就藏有“國”字了。杜鵑啼血的典故誰都懂,故此,杜鵑啼,是悲至極的啼叫。而這裏爲什麽不見有“啼血”二字,因爲這樣寫未免有點突兀。上句寫的是“東風無力”,于是,“百花殘”就很自然的了。“啼落花”乃勢所必然。這樣上下銜接便順理成章。 

我民族心中的“杜鵑啼”,勢必帶血。這想法源自典故。相傳周朝末年蜀有賢君姓杜名宇,號望帝,被奸人陷害,人死國亡。望帝精魂化做杜鵑鳥,夜夜啼血悲鳴:“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故杜鵑啼血往往帶有“國破山河在”至極的悲嘆。這首詩寫于1276年文天祥奉命與元軍談判自京口脫險南歸途中,面對宋恭帝趙顯投降,組織義軍親自統兵抗元的文天祥,自然十分痛心。家國難投,詩人惟有用詩句繪下“故園門掩” “鵑啼落花”的悲凉畫面,寄托滿懷故國情,宣泄一腔亡國恨。

“無限杜鵑啼落花”中的“無限”是修飾“啼”字而不是修飾“杜鵑”的。傳說杜鵑晝夜悲鳴,啼至血出乃止。此爲據。

表面上只寫想家,實際上是思家懷國,而“國”,詩中不見此詞,但句外實有其意。這樣的曲筆傳情、神餘言外,符合詩須含蓄這一要求。

淡,幷非無味,其味,乃無味之味。這往往與大自然之幽靜深遠相吻合,“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正是藝術家所追求的至高藝術境界。作爲欣賞者,在尋覓這“味外之旨”時,確實有如深山探寶那樣,既艱辛而有趣。

二零零九年六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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