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葆珍
       (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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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虛實相生--賞析袁可嘉的《沉鐘》


虛實相生        ◎陳葆珍◎

--賞析袁可嘉的《沉鐘》

《沉鐘》原詩:

讓我沉默于時空,
如古寺鏽綠的洪鐘,
負馱三千載沉重,
聽窗外風雨匆匆;

把波瀾擲給大海,
把無垠還諸蒼穹,
我是沉寂的洪鐘,
沉寂如藍色凝凍;

生命脫蒂于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鏽綠的洪鐘,
收容八方的野風!

----1946

虛實,這美學中的兩個概念,相反又相成。作品的直接表現的內容爲“實”,是可以看得見的;間接表現作品本身暗藏的內容爲“虛”,是通過想象來意會的。

哲學上的“有無相生”,在文學上的表現就是“虛實相生”。

其具體形式爲:通過對實物的描述貫以聯想的內容,即“實處求虛”;作者的情志通過想象來駕馭所寫之物,即“以虛帶實”。

下面談談《沉鐘》中的“虛實”。

《沉鐘》描寫的主要物象是鐘。與之相輔的有:“我”、古寺、鏽緑、窗、風、雨、波瀾、大海、蒼穹、蒂。

經過詩人的心意加工過的物則爲意象,此詩的主要意象爲:“我”、鐘。

由這意象構成的意境,在《沉鐘》這樣展示:

在茫茫時空中,“我”化成古寺裏的大鐘,滿身鏽綠,負馱“三千載”的東西,風雨匆匆,波濤汹涌,蒼穹無垠,一團火升起。“八方的野風”向着鐘吹來。
這首詩,人被物化了,鐘被人化了。鐘與人,是實有的。但物化了的人和人化了的物,是虛無的。對他或它加以描述,就是“虛者實之”,“實者虛之”。

詩的開篇寫海邊古寺有個滿是鏽綠的不發出聲響的大鐘,這是真實的,而下面所描述“生命脫蒂于苦痛,苦痛任死寂煎烘”的畫面,純屬是抽象的、虛擬的,與上面所寫的實景既有聯繫又相反。

這意境有其一致性。第一節以鏽綠來强調鐘之飽經滄桑。正如此,才能“負馱三千載”的東西。這是就作者“讓我沉默于時空”,中的“時”字來寫的。而第二節詩是就作者這句詩中的“空”字寫的。“風雨匆匆”,波浪往返周而復始,展現了波瀾壯闊的畫面。不管外界如何衝擊,天仍是天,海仍是海,我是“我”,照例保持沉寂,這場面讓人想到老子的“靜勝躁,寒勝熱。清靜爲天下正”的哲理。

從這些畫面進入到深層次的思索,回復到萬物之根。使人聯想到袁可嘉《母親》中的警句:“見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第三節寫的虛幻的景致,用形象化的語言來訴說這根本的根本。言及“生命脫蒂于苦痛”。進一步升華詩的主旨。

情境有實寫虛寫,虛實是相反的概念。虛境在實景基礎上伸延,所以,虛實既相反又相成。

除了整體的藝術構思外,這“虛實相生”的意境怎樣體現在遣詞造句上?

在寫實景時,詩人注意用虛實結合的詞語。如“沉重”,顯示一種力度,只有感受得到而摸不着。“沉重”,非實物,明知不能“負馱”,又偏偏說“負馱”,這就是虛寫。這個形容詞代替了積習已久祖先留下的東西,既是東西,就是實物,故這又是實寫。而祖先留下的物,包括能與不能“負馱”的兩部分。那些不能“負馱”的部分(如民族精神)是摸不着、看不見的非實物,但這非實物不能說是虛無的,它是實有的。故此,這“負馱三千載沉重”,就是虛實結合的用語,是富于感情的想象。

“沉重”這個詞用得極妙。三千年的東西不用“豐富”“燦爛”這樣閃光的詞,而用“沉重”這暗淡富有力感的詞,與作品的主調“沉鐘”的“沉”相呼應。誰提到鐘就想其聲,但詩人偏偏不寫其聲,以“沉”囊括鐘的形態與詩人的心境。
“虛實相生”是“以虛帶實”的。即以詩人的想象來寫實物的,于是一切服從詩人心中之意。這個意,在詩中表現爲充滿着苦痛心情而又沉默,這種情緒,以鐘的沉寂來表現。

“沉寂如藍色凝凍”,這樣的比喻,是虛無的。“藍”之色、“凝凍”之狀分別是可見的。而“藍色凝凍”裏面藏着的東西靜止不動了。這是看得見的表象。而“沉寂”是一種氣氛,看不見摸不着的。這樣的比喻,虛與實結合。

比喻,必須本體與喻體有相似之處。作爲喻體的“藍色凝凍”與本體“沉寂”相似之點就是:靜。這是表面的。而實際上,這本體與喻體更相似之處是:不靜。

何以見得?

從這首詩的意境而言,“藍色凝凍”的形象應在天與海。以天爲例,人仰觀之,一片寂靜,只見雲在動。而內中大氣、光波、聲波等在動,人看不見。所謂“凝凍”就是一切靜止不動。但人看不見的東西不一定不存在,不一定不動。說它無,其實是有的。只不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莊子》)罷了。

故此,以“藍色凝凍”來喻“沉寂”,乍看去,一片虛無,其實裏面藏着許多堂奧。說它堂奧,因爲它涉及人之根本。以此來說明“我”說的是“沉寂”,其實不然。之所以這樣寫,純屬是亂世中苦悶心情的宣泄。“憤怒出詩人”,在那令人憤忿的時代,詩人不可能沉寂。

這具體表現在“生命脫蒂于苦痛,苦痛任死寂煎烘”這兩句詩中。當人無法喊痛而又極度苦痛之時,在無言中默默受煎熬,這比能隨意叫喊更苦。這樣的比喻,本身就是虛與實的結合。爲何如是說,下面作進一剖析。

貌似死寂其實生命在躁動,這樣的句子有“實有”與“虛無”的兩種現象。

實有的現象--生命在孕育、誕生、生存過程以及結束之時,均離不開苦痛,這苦痛有生理的、心理的。它通過生命用各種形式表現出來讓人看得見的。

虛無的現象--“任死寂煎烘”。“死寂”,非物,無法燃燒,不能“煎烘”。“苦痛”,非物,也不能被“煎烘”。世上沒有一種火叫做“死寂”,而“死寂”僅是人在心裏感受到的一種氣氛而已,它本身就是虛的。

前句寫生命這個實有的存在物所出現的狀態,那就是苦痛,後句以抽象的比擬來說明生命的現狀。這是以實寫虛,以示對生命的感嘆。對當時無數生命(包括作者在內)在水深火热中所受的折磨而發出痛苦的叫喊。

雖如此,當生命備受煎熬時,像鐘那樣“收容八方的野風”。這個比喻,是實在的。“我”“鐘”“野風”都不是虛無的。但人不能變成鐘。而“野風”在這裏不單指自然界的還在指時代的。正等于第一段“聽窗外風雨匆匆”中的“風雨”那樣。作品本身暗藏的內容,沒正面寫出而間接地表現,通過詩人的想象來言傳,靠讀者的想象來意會。這種虛寫法其實緊緊圍繞着實的,此謂之“虛實相生”。

詩的結尾回應開頭。强調鐘之“鏽綠”,沒經風雨何來“鏽綠”!以此喻人,說明“我”經風雨久矣。雖然詩人作此詩時尚年輕,但其感受已是飽經滄桑了。而對苦痛的態度,却是那樣的坦然,敢于迎接一切挑戰。這樣的詩句豁達中有點蒼凉;痛苦中不乏悲壯。塑造了“沉鐘”其實就是“我”的高大形象,也標明詩人做人的準則,至今仍有其現實意義。至于有人提及詩人在“文革”受迫害時,自吟《沉鐘》。若聯想到這首詩的意境,就不難看出當時詩人內心的苦痛和他的赤子胸懷。

雖然全詩强調一個“沉”字,但看得出詩人的感情像大海,大海表面是沉寂的,但海底,一點也不沉寂。

這沉靜的實景描寫却展現一幅虛擬的波瀾壯闊的畫面,前者,一眼就看得出來;後者,则靠意會。

這樣的“虛實相生”,靠立象以盡意,反映正在大變動的1946年中國的現狀;寄托詩人憂國憂民的深沉的民族感情。

二零零九年八月十八日

回應
謝謝伊尹對袁可嘉遺詩的賞識。
留言 : 葆珍, 09-Oct-04, 04:44:09
這首詩很有意思,很喜歡。
留言 : 伊尹, 09-Oct-03, 15: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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