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不厭改 ◎陳葆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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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倡導詩界革命的先行者清末愛國詩人黃遵憲提出“我手寫我口”。言爲心聲,其實就是“我手寫我心”。
文學通過文字來表達思想感情。文字,只不過是一種符號。作爲符號,在反映事物尤其是表達複雜感情時往往欠周全。以此來組成文學作品,免不了有偏差。正因爲如此,道家常說的“道可道非常道”(“能够說得出來的道,就不是長久不變的至道”—筆者引自林語堂的解析),那“道”客觀存在主宰一切但又不能用語言說得清。“道”之堂奧姑且不說,其中,作爲語言文字的局限性略見一斑。
話雖如此,相對而言,總該有一個最能表意的字的。作者有責任把它找出來。正如法國名作家莫泊桑所說的:“不論一個作家所要描寫的東西是什麽,只有一個詞可供他使用,一個動詞使對象生動,一個形容詞使對象的性質鮮明。因此,就得去尋找。”(參見莫泊桑《論小說》)
中國詩人對這方面特別講究,致有“推敲”一詞。提起它,自然想到唐朝賈島遇韓愈時,正爲用“推”還是“敲”字而苦吟。韓愈建議用“敲”字。于是,便出現“鳥宿池中樹,僧推月下門”與“鳥宿池中樹,僧敲月下門”不同的意境。
對此,千古引爲佳話,異口同聲贊韓愈改得好。
誰料當代美學大師朱光潜却說:“我很懷疑韓愈的修改是否真如古今所稱賞的那麽妥當。”
我少時聽這個故事,已有疑問:“寺裏是否有人?有沒有必要把門閂死?”後來讀到朱光潜的著作,才怪自己想得太膚淺。
朱光潜認爲,用“推”,“須自掩自推”;用“敲”“顯得寺裏有人應門”。這樣,“比較起來,‘敲’的空氣沒有‘推’的那麽冷寂。就上句‘鳥宿池邊樹’,看來,‘推’似乎比‘敲’要調和些。”而“這不僅是文字上的分別同時也是意境上的分別。”至于“究竟哪一種意境是賈島當時在心裏玩索而要表現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摘自朱光潜《咬文嚼字》
姑且不論誰是誰非,重要的是千年後還繼續這樣的推敲。看來,那“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須”(唐·盧延讓《苦吟》)、“爲求一字穩,耐得半宵寒”(清·顧文煒《苦吟》),完全可理解。
文不厭改,古今中外有成就的文學家都這樣。如,白居易經常讀自己的新作給老百姓聽,不斷修改。歐陽修修改《晝錦堂記》,令家僕快馬直奔相州道趕上韓琦派來的人,將“而”字補上。魯迅主張:“寫完後至少看兩遍,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寧可將可作小說的材料縮成Sketch,决不將Sketch材料拉成小說。”(見魯迅《二心集·答北斗雜誌社問》)
俄國的契訶夫認爲寫作技巧就是會删的技巧。美國海明威以創作實踐證明這一點。他的名著《老人與海》由幾十萬字删成幾萬字。1954年瑞典學院常任理事昂遠修·耶斯特林克在致獲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海明威的歡迎詞上這樣說:“他的作品所具有的特色,便是在故事結構上達到了技巧的巔峰。沉默的、極度簡潔的短篇小說,就像將容器盛得滿溢出來,令人無法忘懷。他的短篇小說,是單純與正確的組合,給與他人敏銳的主題意識,那正像一針針都會刺中要害一半。”我想,如果海明威不經過這樣反復删改,他的《老人與海》,不可能會得諾貝爾文學獎。
注意剪裁遣詞造句固然重要,但有個問題往往被人忽視,那就是標點符號。自從提倡白話文後,困擾了幾千年的文人的句讀(即今之句號與逗號)問題終于解决了。現在有些人讀古書,還不知在哪兒斷句。
說我們的祖先在這方面完全不重視是不對的。在漢之前,通過把字隔開或畫上一個箭號,以示斷句。之後,有在句旁加點加圈的。到了清朝,張德彝引進洋人的標點符號(見張德彝《再述奇》)。後來,胡適改良幷創造“句讀符號”(見胡適《論句讀及文字符號》)。在白話文運動中,以胡適爲首,包括錢玄同、劉復、朱希祖、周作人、馬裕藻在內的六位教授于1919年4月提出標點符號方案,獲國民政府批准于同年11月執行。新中國成立後,還幾次修訂幷頒布了新的《標點符號用法》。這一切,强化了語言文字作爲交流思想工具的功能。
經過中國人長期努力而得的成果,理應得到重視。然而,作爲影響面較廣的媒體在這方面因重視不够而引起軒然大波,值得深思。這裏舉兩個例子。
2009年香港《明報》1月29日有篇題爲《國防白皮書罪在句讀》的文章。其中,兩段文字是這樣的:
“中國新的《國防白皮書》公布後,引發了一場‘文字官司’,出事的就是這句話:‘中國主張所有核武器國家明確承諾全面、徹底銷毀核武器,幷承諾停止研發新型核武器,降低核武器在國家安全政策中的作用。’
白皮書公布的翌日,海外各媒體都將‘中國承諾停止新型武器’作爲大新聞,一些內地媒體也一度發出類似的報道,以致有網民在網上留言質疑中國是否‘自廢武功’”。
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後來官方媒體通過中國軍事專家出面澄清說:“中國幷未承諾停止研發新型核武器。”
筆者同意香港《明報》的分析,認爲這是句讀問題引起的。
從語法來看,這是主謂賓句式。主語是“中國”謂語是“主張”,“主張”之後那長句是賓語。賓語中的句子,其主語是“所有核武器國家”,在這“所有核武器國家”之下,有兩個“承諾”,就是說這兩個“承諾”遞屬于“所有核武器國家”的,而不是單指中國這一個核國家的。如果,沒有逗號,就不致讓人誤會。原句不但有逗號,還多一個“幷”字,足以加强語氣。其結果“幷承諾停止研發新型核武器”,這主語就是“中國”而不是“所有核武器國家”。因爲逗號的作用是表示一句話中的停頓
《明報》提出的:“似應改爲:‘中國主張:所有核武器國家明確承諾全面、徹底銷毀核武器,幷停止研發新型核武器,降低核武器在國家安全政策中的作用。’”這樣加了一個冒號,表意就明確了。因爲冒號的作用是提示下文。或者,把逗號取去也可。
與這問題有關的,是剛剛發生的一件事。最近,《京華時報》刊登了總理的道歉信:
“新華社總編室:貴社昨天播發我的《教育大計,教師爲本》一文,其中岩石學的分類,應爲沉積岩、岩漿岩(也可稱爲火成岩)、變質岩。特此更正,幷向廣大讀者致以歉意。溫家寶二00九年十月十二日”
本來,總理這樣做乃“文責自負”。其信表意清楚、標點符號運用準確。而《北京晚報》10月13日又這樣報道 (下面兩段文字轉錄百度網):
就溫總理致信道歉一事,本報記者專訪了新華社值班副總編輯吳錦才。吳錦才介紹說,昨天中午一位讀者致電新華社,認爲總理講話稿所說的岩石分類方法,岩漿岩和火山岩是同一個概念。按照業務規程,新華社總編室將這位讀者的疑問轉交給總理辦公室主任。
吳錦才說,昨晚9點半,他接到總理給新華社總編室打來的電話。總理先解釋了一下當時的情景,“總理在座談時講話是口語表述,原話是‘老師可以講岩石的分類,比如,沉積岩、岩漿岩、火山岩’。這是舉例說明,文字整理的時候把‘比如’去掉了,給人感覺岩石只分成上述三類。”
從這篇報道的標點符號來看,雙引號內的話是吳錦才的;單引號內的話是溫總理的。頓號,表示句中幷列的詞或詞組之間的停頓。溫總理用了頓號,這就說明沉積岩、岩漿岩、火山岩是幷列關係。鑒于此,他才有更正的必要。
而吳錦才說“文字整理的時候把‘比如’去掉了,給人感覺岩石只分成上述三類。”其實,即使你删不删‘比如’,按溫總理用頓號來表示這種分類的關係,就錯了。幷不是因删去‘比如’,才給讀者以錯覺。
科學用語來不得半點含糊;而文學語言富于聯想。自然,不能拿着尺子來讀李白的“白髮三千丈”。
然而,多種修辭法讓文學語言或點石成金,或表意不清。這除了錘煉自身功力培養嚴謹的學風外,萬一有錯,還是那句話:文不厭改。
二零零九年十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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