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葆珍
       (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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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一切歸于靜 -----讀歌德的《漫游者的夜歌》

 

一切歸于靜         ◎陳葆珍◎

 -----讀歌德的《漫游者的夜歌》

能爲自己題詩反復上山觀看者,除歌德外,可以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誰提及這首《漫游者的夜歌》(以下簡稱《夜歌》),都不忘與之有關的逸事。
 
1780年9月6日,31歲的歌德登伊爾美瑙縣境內861米高的基克爾漢峰,在峰頂牧人小木屋墻上題此詩。1813年8月29日,64歲的歌德再登這座山頂,加深題詩的筆迹。1831年8月27日,82歲的歌德,重上基克爾漢峰。其隨從馬爾(Mahr)這樣記述:“歌德流下熱淚。他慢慢地從深棕色的衣服裏,掏出雪白的手絹,邊擦淚邊悲傷地自言自語:‘稍待,你也安息。’”次年3月24日,歌德逝世。

這首詩不但讓歌德大半生牽挂,還感動了成千上萬的讀者。在西方,其家喻戶曉的程度不亞于在中國的《靜夜思》。據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統計,此詩被譯成百多種語言,被譜曲二百多首,其中不乏名家舒伯特、李斯特等。正如海涅所言,它“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無法言傳的魔力。”

李白的《靜夜思》傾訴了懷鄉之情;歌德的《夜歌》揭示了人生哲理。爲更好地瞭解歌德這首詩,必須知道他三次上山的情况。

1780年,歌德在魏瑪(1775-1786)做官已有五個年頭,繁重的公務以及保守勢力的攻擊讓他不堪重負。他寫下《夜歌》之後,致友人的信這樣說:

“我在這地區最高的山基克爾漢住宿……爲的是躲避這個小城市的囂雜、人們的怨訴、要求、無法改善的混亂。”

再從1776年2月12日(在魏瑪做官僅一年),他上埃特爾斯山夜遊後所作的《浪游者的夜歌》看,他是多麽厭倦在魏瑪的生活,他迫切追求“息滅一切煩惱傷悲”。(附注)

步入耆年,他第二次登山,把墻壁上的這首《夜歌》的筆迹加深。對此,雖沒有文字記述,但從其行動猜出,他對年輕時的感悟多麽認同。六十多歲正是反思人生的年紀,從另一個側面來看,詩中所揭示的生之理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

到死前半年的那次登山,那感人至深的場面被隨從記下了。詩人含淚重吟詩中的末句“稍待,你也安息”,意味深長,提供了後人解讀這首詩的綫索。

不難看出,《夜歌》不單爲那靜境而寫的,只爲追求心靈安靜,沒必要以82 歲的高齡還上山看這首詩。完全可從自己的舊作中翻閱回味。顯然,當初那天地人渾然一體的意境,讓詩人領悟了宇宙的真諦。人就是要與大自然相融,這只有在那特殊的一片靜謐的山峰之上才易生出的人生感悟。與其說是看詩倒不如說是再置身于那充滿詩意的環境中。

《夜歌》强調一個靜字,老子的《道德經》也强調靜。“至虛極,靜守篤”這六字經,道出老子關于天地人的哲學。“虛靜者,萬物之本也。”宇宙原本空虛而寧靜,萬物因此在其中生長。探求萬物的本質,應不忘其原始的虛靜狀態。萬物在這虛無靜謐之狀態下經陰陽之氣相聚而有形態,各自按其本身規律,從生長走向死亡,即從動走向靜,亦即復歸于其根本,這叫做歸根,而歸根就叫做靜,萬物就這樣周而復始地向前延續、發展、變化。

人作爲萬物之一,其生死也是這樣的。生于靜而歸于靜,人的個體如此運行,雖最後歸于毀滅,但人類整體却就此生生息息。能這樣看宇宙看人生,誠實深重地守住那個靜字,世界可以平靜人心得以寧靜,靜可以治國可以治病。這就是老子所說的“清靜爲天下正”的道理。

老子《道德經》在16世紀以多種語言翻譯至西方,歌德生活在西方處于“中國熱”的時代。“熱”至什麽程度,竟有貴族男人仿華人之留辮坐轎者,至于以絲綢爲衣料以陶瓷爲珍品的不在話下,就是關于老子的專著在德國就有好幾百種。比歌德早生幾十年的德國大哲學家、科學家萊布尼茲在看到中國古代文明最早的傳說《河圖洛書》時,驚呼:“這是一個宇宙最高的奧秘”。而與歌德同時代的德國著名哲學家康德,把老子學說看成是真正的哲學,將老子所說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發揮得淋漓盡致。

作爲大文豪、思想家,那首《浪游者的夜歌》被引入《馬恩全集》的歌德,是否受老子的影響無從考究也無須考究。這只能說明一點,既是宇宙的規律,本來就無國界的。而這個宇宙,本來就不應有國界的。

《夜歌》,在山之巔偶拾詩句。山景自然是靜寂的,開門見山突出這個靜字。山、樹孿生兄弟也;樹,鳥栖身地也。這樣寫景,順理成章。然而,又不能句句直言靜,只有通過樹梢、鳥聲作爲表像來寫,從旁襯托那個靜字。

這一切道出了宇宙的本原就是靜,這非有意營造的藝術氛圍,而是對萬物本原應有狀態的白描。平淡而真實,正是藝術家造詣最高的境界。面對宇宙本原以畫像式地顯露于前,誰的心都會復歸于靜。

以心態而言,靜才是人心最初的形態。試問胎兒心臟這個器官在母宮剛成型時,其狀態自然是靜的。這個靜字不是指它不動而是指對外界的反應等于零。毫無反應就會靜。故此,心靜,是讓心歸于本原的狀態。當它還在跳動時不要因喜怒哀懼而驟變, 這對處世與修身有益。爲什麽有益?因爲,這符合心之原始狀態。直到它不跳動了,那就恢復到它還未能運作時的那個狀態,那就是永恒的靜了。
既然,外界呈現一幅還其本原的圖畫,詩人對此自然會有歸靜的感覺,更何况作者經歷了衆多的世事紛紜,特別是1774年之後。這一年對歌德極其重要。他寫完了《少年維特之煩惱》,隨之也打消了自殺的念頭。

這1774年距1780年《夜歌》創作年代爲期不遠,而1776年歌德還寫下“唉,我已倦于浮生”的詩句,由此對生命始于靜而復歸于靜的感覺,會更强烈。這就是他三次上山而詩却一字不改的原因;也是他臨終前還要上山流淚吟誦“稍待,你也安息”的情結所在。

歷來對歌德《夜歌》最後那句的理解有不同看法,體現于翻譯的詞語上。一種譯法是安靜;一種是“休息”與“安息”。

據說德語ruhen一詞的首義爲“休息”,這不單是指形體和精神上的事了。聯繫到歌德創作此詩的前後及臨終前的反應,他當時可能會産生這種念頭:自己終歸也像大自然那樣歸于靜,短暫的休息乃至永恒的安息。
老子用哲學語言闡述宇宙的本源,歌德用詩的語言道出宇宙的真諦,异曲同工地指出:“清靜爲天下之正”。

附:1,歌德《漫游者的夜歌》(1780年)馮至譯
 
一切峰頂的上空
靜寂,
一切的樹梢中
你幾乎覺察不到
一些聲氣;
鳥兒們靜默在林裏。
且等候,你也快要
去休息。

2,歌德《浪游者的夜歌》(1776年)  錢春綺 譯
 
你乃是從天而降,
息滅一切煩惱傷悲,
誰有雙重的愁腸,
你也給他雙重安慰,
唉,我已經倦于浮生
管什麽歡欣苦痛?
讓甘美的和平,
來進駐我的胸中
                      
二零零九年二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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