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我的副主編
◎陳葆珍◎

昨天,在百度網一個專欄上赫然出現廣西桂林阿貴舊書齋的廣告:“墨緣——家傳于右任草書真迹(簽名本),作者: 陳葆珍,售價:60.00元,上書時間: 2009-10-06 ”,幷標明:“已售,貨存量:0”。
這本小册子是我2003年在紐約出版的,主要內容是賞析書法家于右任贈給先父的草書作品。可這廣告上的“簽名本”是我原著沒有的。是誰簽的名?我只送書給幾個人,是誰把它賣了?不給我面子也要看于右任的份上。還比不上這位舊書店的老闆,人家在貼出來的書價中以這最薄的一本爲最貴的呢。
記得有次我看紐約文心社的新書展覽,第一本售出的書就是這本小册子。
既然不珍惜,那我以後就不送書給他了。但我要查明那位仁兄是誰。我進一步打開網上登的此書的扉頁,我大叫一聲,心裏隱隱作痛。白紙黑字:“懷武惠存 葆珍”,那送書日期看不清了。原來那“簽名本”的含義就這樣的。看來,那買書者還是識貨的。才77頁却要付60元,還肯買。
外子跑過來看。他搖搖頭說:“不要責怪楊懷武,從書店上書的日期來看,是他後人幹的。可能家境拮据,可能文化水平有限。死的,死了;生的,還要錢用呢。”
“唉!賀老師說他從醫院出走,警察在灕江找到他的浮尸!”
“你和他,一個主編,一個副主編;一個準右派,一個右派,有緣了。”
“在大學,我和他幷排坐,他在左我在右。哦,還記得他穿黑色的中山裝揹著行李被趕出校門的情景,我多希望他回過頭來看一眼。”
“有什麽值得回頭的呢?”
“背影,他的背影!終身難忘。又瘦又高的,微彎著的背……”
“換作林語堂,肯定會寫篇文章紀念同窗。”
“我會的。明早就寫。”
夜深了。我輾轉反側。朦朧中,進入夢鄉。我躺在離地有兩米高的欄杆上,忽見街上一個身穿藍格子恤衫、背微彎、高個子男人的背影,他走路沒脚步聲,身體就像影子般。只見他轉身朝我走來。我大叫:“是他!”他的鬼魂!我沒有漢姆萊特的膽量,明知有障礙物,我一翻身跳下去。
一陣疼痛讓我醒了,原來我卷著棉被跌在地上,碰著床前用來護欄的椅子。這椅子是我去年第一次滾下床後放在那的,那次摔跤是在校對《虎爲媒》的晚上,夢見先是虎後變成馬的東西朝我走來。
我爬起來取冰袋冷敷。鑽進被窩又冷又疼,自然讓我想起那又冷又痛的年代。
1954年我進大學,我感謝那所大學的教授們,但我不想提起這個令我大起大落陷我生命于低谷的學校。雖然同在一個大環境下但政策水平會有差別。
這個不想當官的我,在當時校團委會沒提我名的情况下,被共青團前身—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團員選做幹部。1956年當上中文系團總支宣教委員和校團委宣傳部秘書。由于工作需要,我創辦中文系刊物《百花亭》,這份由我命名的刊物深受中文系內外的學生歡迎也在反右前夕剛被團委會表揚過。我的助手,很有實力。如愛國詩人王一桃、作家吳俊輝就是當年的《百花亭》編委。楊懷武是副主編。他後來成爲桂林詩人、大專學校的教師。
九十年代,經諸多周折,我找到他。我在信中說:“我當初不該請你做《百花亭》副主編的,害你受了20年的苦。”他回信說:“歷史使然。”隨信還附一篇他在《桂林日報》發表的文章,題目是《論豁達》。
記得他被劃成右派的主要“罪狀”是:在《百花亭》發表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詩。在批鬥他的大會上,矛頭指向他的《仙人掌》。團支書李某大叫:“爲什麽不寫向日葵而寫仙人掌。仙人掌針針向上,刺向天。天是社會主義的天。”我記得她還唱了一句“社會主義的天是明朗的天”。我偷偷看了一下楊懷武,他那白皙皙的書生面一片漲紅,那深度近視眼鏡下本是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絕望中暗藏懣怨。我讀懂那眼神中的一切。在心裏暗駡:“文字獄!”隨即又駡自己愚昧:怎麽連植物也要階級分析這一點都不知。
繼他之後就是我當“中央委員”。(被批鬥者坐在會場中央的冷板凳,還够人情味的,有凳坐的呢。)
本來副主編被勞改了,按邏輯,正主編哪能逃得掉!在那無邏輯可言的年代,一場大病讓我住院很久,又可能上頭有政策下來了,或者是平時無意中積了些陰德,在選我當右派分子時(十幾年後當年同班的黨員告知,指標是要選4個右派分子),只有幾個人舉手。本人宣布“競選右派”失敗,沒資格躋進民族精英的隊伍。
不然,我又會與楊懷武同在右派分子的行列。他不會以爲我出賣他吧?按理說,那《百花亭》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陣地,你這個坐在右邊的陳葆珍不是右派反而那個坐在左邊的卻是;主編不是右派副主編反而是,不合邏輯。天哪!當時無人肯和我說話,避我如避瘟疫。我沒有言論自由,誰還要你揭發,即使要我揭發我决不會昧著良心害人。
懷武,你一旦被人相中,一篇《仙人掌》就够了。唉!這世界爲什麽要生仙人掌呢?該生墻頭草的!
不過,懷武,當年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刊物的《百花亭》,據知情人說,20 年後竟有人爭著認作是它的主編呢。如果他在反右時這樣冒認,你就不會被勞改20年了。人家可不像你那樣愛穿黑色的衣料,又不像你那樣明明是從文的又取個武的名字。大概要你來個書生以鋤代筆,驗證矛盾對立統一吧。據查證,那位仁兄只不過是《百花亭》通訊員,作文經常得三分 (當時用五分制),是我們的同班同學。至于他的背景,大可不必提及。
懷武那勞改20 年,絕不是“采菊東籬下”的。他一篇《論豁達》, 讓他緘口了。至于多少年後成家(聽同學說,其妻是農村婦女)不得而知。
據說他家庭生活不愉快,這是可預料的。爲他那段生活,我曾寫詩送他:
憶楊君
--獻給因《仙人掌》而被打成“右派”的楊君
七尺男兒血氣剛 經綸滿腹熱心腸
文才畢露尤堪贊 睿智深藏不可量
惡浪陰風傷學子 薄衣舊履餓邊厢
仙人掌裏辛酸淚 廿載青春伴稻場
二OO四年十一月廿五日
他自殺前, 我們有書信來往。我還寄了5本拙著給他,他看完我的書後,填詞贈我--
浣溪沙·咏水仙(有序)
大學同學陳葆珍,素雅勤奮,卒成大器。有多種著作,頻頻問世。茲賦此以贈之,略表欽慕之微忱:
屈子行吟在洞庭,青蓮海上笑騎鯨。洛神倩影水邊生。
風采雅如蘭窈窕,心音吐似桂香馨。嚴冬酷暑葉青青。
楊懷武敬書二OO四年
浣溪沙
--讀陳葆珍小說兩大部
霧海茫茫小艇橫,沖濤拍浪響雷霆。幾經風雨與陰晴。
半世滄桑情浩蕩,一簾幽夢境空靈。殷殷寄意勵人生。
楊懷武敬書
二OO五年六月十六日
唉!一段浸著血淚的情誼就這樣走進歷史。今天,似乎感到懷武還坐在我的左邊。我相信昨夜是他來找我的。外子不信,說:“你們患難之交,不會害你摔跤的。”
“不!在大學,他十分欣賞我這個體操隊長的特技。可能要我做個前滾翻給他看。現在有點疼,是要我記住他的。”
是這樣麽?懷武!如果要我滾下床無數次,哪怕是滾到骨折,只要能贖回你那青春歲月,我願意。因爲我常這樣自責:“如果我不請你當副主編,你可能會躲過一劫!”
天啊!一個人的錯誤决策自作自受就是了,爲什麽要牽連自己的同窗哪!
我欲哭無淚,懷武,我已處行將就木之年,也無能爲力了。唯一可做的,吟誦我當年爲你寫的詩,沒法寄給你了,但願你能聽得到,可我的聲音哽咽了—
悼楊君
青絲斷落草灰堆 一卷詩書識士才
漓水凄凄抱君去 象山默默待魂來
忍看友至龍王殿 又慰人離烽火臺
難數世間辛澀事 但求天國少憂哉
這是2008年1月2日接恩師賀祥麟教授信後當晚寫的,懷武,你投江自盡,是否死也要學屈原呢?唉!你不死于當右派之時,却自絕于老病之日。嗚呼!有朝一日我與你相會,我還會像祥林嫂那樣嘮叨,請求你寬恕,還是那句話:“如果當初我不請你做副主編……”
唉!怎麽可能不會有那個如果呢!
二零一零年一月廿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