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葆珍
       (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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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讀蘇軾的《前赤壁賦》


讀蘇軾的《前赤壁賦》      ◎陳葆珍◎

清人金聖歎在談及他讀賈誼的《治安策》時說:“幼聞人說,韓昌黎如海,蘇東坡如潮,便尋二公文章反復再讀,深信海之與潮,果有如此也。既而忽見賈生列傳,讀其治安策,乃始咋舌怪歎……少年初見古文,便先教讀一萬遍,定能分外生出天授神筆。”(摘自《天下才子必讀書》)

金聖歎的讀書經驗對我有很大啟發,他的“反復再讀”竟“讀一萬遍”(不一定是一萬遍,以此喻其多),為的是去尋找那“天授神筆。”我雖不及他反復閱讀之多,但對一些名篇也不止一次地讀。每讀一遍收穫自有不同。

少年時候曾讀蘇東坡的《前赤壁賦》,只記得這幾句:“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那時覺得句子很美,含意很深,但不會欣賞。現在讀來,不能說自己有什麼長進,但前後比較,足以說明反復讀名篇的必要。

首先,我對賦這種文體有進一步的認識。作為賦,就寫作方法而言,它在詩經表現手法(賦比興)中居首位。其特點是“鋪采摛文,體物寫志”(《文心雕龍·圈賦》)。即重於描摹鋪陳以狀物來顯示文采藉以表達作者的情志。描寫與敍述,是其表現手法的核心,有別於“比、興”。

賦作為一種文體,介乎於詩與散文之間。“有韻謂之詩,無韻謂之文。”(章太炎語,摘自《國學概論》)賦,不像詩那樣押韻,又不像散文那樣不但不押韻而且還用參差不齊的散句。說賦介於這兩者之間,那就是它既抒情但又不像詩那樣以抒情為主,句子有時會像詩那樣注意整齊對仗排比和押韻但又不像詩那樣講究;與散文一樣注意敍述、句型不劃一但又不少地方用韻,有時會用上四六文(即駢文)的句型(即互相對仗的四字句、六字句)。常用主客對答的格局來鋪展全文。

這些特點,在蘇軾的《前赤壁賦》充分體現。

以前讀它,未能真正理解它的內涵。離開作者及其所處的時代就不可能知道它說些什麼。

宋朝常遭外敵入侵。蘇軾憂國憂民。對朝廷的賄敵政策不滿,多次上書給宋神宗表禦敵保國的政見以及“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的壯志,對腐敗的朝政大力鞭笞,致使仕途坎坷。元豐二年(1079年),政敵製造“烏台詩案”,蘇軾被逼入獄。出獄後,被貶黃州。

元豐四年(1081年),宋軍在抵抗遼夏的入侵中大敗。翌年,蘇軾遊赤壁。寫下這篇名賦。

《前赤壁賦》記述與友遊赤壁的始末。先以水之狀寫風,用“水波不興”襯托“清風徐來”,與客把酒臨風詠月之時,正值“月出於東山之上”。接著從月的徘徊(正寫)水色的變換(側寫)來描摹月。一葉輕舟在江面飄蕩而不知所往,領受著風月賜予的寧靜。這對於國家處在危亡關頭而自己又剛受過一場牢獄之災的蘇軾來說,無疑是以寧靜來撫慰精神上的創傷。

似乎是忘卻了痛苦,“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唱出了思慕明君賢人而又不遇之苦。友人吹起洞簫。接著以駢文四六字句的句式描寫洞簫的音韻美:“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清風徐來”“白露橫江”一派靜境傳來這樣如泣如訴的洞簫聲,營造了悲涼的氣氛。與上面所說的“飲酒樂甚”形成鮮明對照,蘇軾因此而“愀然”。

通過賦常用的問答形式,蘇軾問為何簫聲如此悲哀(此問為下文的發端),客人在回答時引出曹操《短歌行》的詩句:“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發出“一世之雄安在哉”的感歎。既不能“羽化而登仙”,而人生苦短,惟有將遺憾化為簫音,寄於悲風中。

把自己放在廣闊的時空裏,以火燒赤壁為引子,聯繫到自己的遭遇,蘇軾通過答話,對人生進一步思索。指出物各有主,自己“一毫而莫取。”而什麼可以取的呢?那就是“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

對過去反思的結果,與自然一樣歸於寧靜。心情淡泊,思想境界高逸。

篇末重寫風月,以回應開篇,以歡快的筆調與前面的“蘇子愀然”作對比,最後,以“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這樣的快意,結束全文。

蘇軾在流放黃山時期寫下的詩詞賦,為流傳千古的名篇,其中,狀物詠志感悟人生的作品不少。如這一時期寫的詞《念奴嬌·赤壁懷古》發出“人生如夢”的感歎,表示他對宋王朝的不滿,與本篇回歸大自然的主題相呼應。

蘇軾在同一年(元豐五年)的七月、十月先後兩次遊赤壁,感受各有不同。於是,回來後又寫了《後赤壁賦》。在《後赤壁賦》中描寫了十月的赤壁景色以及他“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的心情,體現了蘇軾並不滿足大自然的恩賜,敢於與之挑戰的進取精神,並不因流放黃州的清苦、飽受政治迫害而消沉。正如他在此時所寫的《遷居臨皋亭》所說的:“全家占江驛,絕境天為破。饑貧相乘除,未見可吊賀。”這裏,他強調不知道對饑貧該哀悼還是慶賀。其中蘊含著禍福轉化的哲理,是積極的處世態度。

這種不屈於逆境的浩然正氣,對我們怎樣走人生之路,甚有啟迪。

二零一零年五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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