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青玉案.元夕》中的虛實與奇正
◎陳葆珍

辛棄疾《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
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
虛實、奇正,同樣是古代美學的範疇。虛實相生、奇正和諧,這樣的藝術境界,是文學藝術家所追求的。
先談虛實相生。
實,指作品直接表現的內容,即實景實事。既實,必須實有、逼真,故其表現手法往往用鋪陳直叙。
虛,指作品內在蘊含的間接表現的內容。既虛,必虛擬、空靈,故其表現手法往往用比喻、想像、誇張等,以擴大思想感情的馳騁範圍。
將虛實二者巧妙地結合,能讓欣賞者從作品實有的描寫對象出發,通過想像去發掘作品內在的沒有直接寫出來的意蘊,感受作者深厚的情感。這過程,其實就是藝術的再創造。
以此來看辛詞《青玉案.元夕》。
辛棄疾,一位以光復祖國山河爲己任幷爲之轉戰沙場的武將,後來被主降派所迫,政壇失意,閑居十餘年。箇中的辛酸痛苦、壯志未酬的感慨,這位南宋豪放派詞人,自然通過文字來表達。他的詞,大多悲壯慷慨。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談及“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把這首辛詞的“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說是成大事業者之第三境界。
這樣的人必有偉大抱負,絕不會隨波逐流。王國維詞評中提及的這首辛詞的意境,正暗示這一點。
可是,這樣的內容,作者沒直接寫出來,故屬虛實中的虛。它附于對實景的逼真描寫中。而詞中呈現的元宵景象,則屬虛實中的實。
只有把實景寫得逼真,那作品中蘊含的更深的意蘊(亦即作品中的虛)才顯得真實可信。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虛實相生。
且看作者怎樣爲突出虛而精心寫實的。爲把景寫得真,必須抓住典型物象。故此,首句先寫花燈。
萬眾歡騰慶元宵的氣氛,肯定是熱鬧的。若表現不出熱鬧氣氛,就不逼真,不逼真就不够實。構成熱鬧場面,必須人多勢衆。花燈滿挂,猶如千樹開花;烟花燃放,好比雨點落下;人車擠擁,讓香氣飄滿路;簫聲悠揚,在喧鬧中仍可聞;魚燈、彩龍通宵舞動,增添節日氣氛;人頭涌涌、笑聲陣陣,好不熱鬧。這樣的場景描寫,十分逼真。
既是萬民慶元宵,少不了老百姓也去賞燈。但從“寶馬雕車”“蛾兒雪柳黃金縷”、“暗香”來看,這一切非窮家子女所有。作者在選擇物象時,顯然巧費心思。讓一切意象散發出珠光寶氣,讓景增添貴氣,更顯得篇末所强調的超凡脫俗的可貴。如果只寫平民觀燈,篇末又那樣說,意思適得其反。
由此看來,整篇是爲了“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而寫。所有的實景實寫,全爲那隱藏著的作者人生態度(作品中的虛)服務,這就是從實處求虛。
其次,再說奇正和諧。
奇,指的是反常;正指的是正常。正與反是矛盾的對立面,而它們的對立統一相互轉化是萬物發展變化的普遍規律。奇中有正、正中有奇,達到二者和諧。
按一般常態而論,歡慶元宵的正常狀態是一片熱鬧。爲此,作者精心安排,把景物寫活了。活的東西必能動。這詞中景物,無一不在動中。
如樹上挂的花燈,以花來借喻,一個“放”字,寫出燈亮之態;一個“落”字,描繪了烟花被燃之狀。而這一“放”一“落”,全靠東風“吹”。讓人感受到東風的動態。
如月色本屬靜景,却從“光轉”這一動態來寫。“香”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可一個“滿”字,就把香飄的狀態寫出來了。那魚燈、彩龍本不會動,也因人的揮舞而動起來了。麗人的飾物(蛾兒雪柳黃金縷)本是靜止的,也隨著以“暗香去”喻人頭的涌動而流動。詞人極力渲染動景,是爲篇末出現的靜景服務的。
用有形(花、樹、星、雨、馬、車、路、簫、壺、魚、龍、蛾、柳、縷、人、燈)、有聲(鳳簫聲、笑語)、有色(玉、雪、黃金)、有味(香)的語言,描繪出一幅熱鬧非凡的動態畫面。而帶色味之景,表面上看是靜態,其實這靜中有動。因爲,不啓動人的感覺器官就沒有這種感知。
既然是“一夜魚龍舞”,那通宵的熱鬧可想而知。而筆鋒一轉,赫然出現“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却在,燈火闌珊處”的靜境。
這顯得那樣的反常。反常,就是“奇”。在花燈挂滿千樹、烟花如雨、月亮光轉的情况下,居然有人靜靜地在燈火黯淡之處。這動中求靜的描寫,讓人在空靈中感受到一種陰柔的氣息。這不禁引起人們要問,作者究竟想向我們訴說些什麽?爲此,不得不進一步研讀更多的辛詞,瞭解辛棄疾的生平人品,去找答案。
寫元宵的熱鬧場面是正,寫人在燈火闌珊處是奇,動中有靜,由動轉靜,以“眾裏尋他千百度”爲轉折。如此筆鋒挑起的情感波濤,好比錢塘江在涌潮之後馬上來個回頭潮最後復歸平靜那樣。
莊子說得好:“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爲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見莊子《天道》),把“虛靜恬淡寂漠無爲”看作是天地的基本準則、人的最高境界。這是順應自然發展規律的正理。而人,只要能順應這一規律,道德修養便可到最高境界。身處這一境界的人,不追求榮華富貴,淡泊名利;不爲外界所動,內心虛靜。這正是王國維在評辛詞中指出的成大事業者之第三境界。一個“尋”字,說明作者刻意追求,而追求的决心與毅力,從尋的次數(“千百度”)可見。
這人生思緒,是詞的主旨,要突出這一點,不能只靠正面敷陳,篇末那奇特的一筆十分重要。試問,全篇只就元宵的鬧景一直寫下去,這樣,景真詞美,不足爲奇,却沒有深意。
正是這奇特的文辭、詭异的藝術構思,引人遐思,讓人蕩氣迴腸。難怪後世傳誦這首詞時,只記得“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幾句,而忘了前面句子的,不計其數。
“奇正和諧”,故能使這首詞流傳久遠,讓人回味無窮。
二零一零年九月廿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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