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葆珍
       (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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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陳葆珍◎

以前,對韋莊“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一說,總覺得有不少深意和隱情在 內,但說不出其所以然。讀了葉嘉瑩學者著的《詞之美感特質的形成與演進》,有了進一步理解,從而提高自己對詞的欣賞能力。

韋莊《菩薩蠻》: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首先,要瞭解此詞的寫作背景。那是在唐僖宗遇黃巢起義期間,本欲參加科舉考試而不達的韋莊,避戰亂逃至江南。他對時局的態度,從其長篇叙事詩《秦婦吟》略見一斑,這首詩被後人譽為“樂府三絕”之一(其餘為《孔雀東南飛》、《木蘭辭》)。全詩通過一位曾被起義軍擄去的婦人叙述的悲慘遭遇,反映了唐王朝的腐敗,揭露官軍與起義軍對老百姓的殘害,表達了對人民疾苦深切的同情以及對和平的渴望,把希望寄托于唐室中興。

在這樣的時代持這樣思想的韋莊,逃至江南。江南那不受戰亂幹擾的平靜生活,自然引起他諸多感觸。韋莊一反早期詞人(以溫庭筠爲代表)為歌女填詞多用香艶之詞的常態,在詞中注入自己深沉的憂患意識。

 按《菩薩蠻》章法而論,起拍兩句,多用意思緊連的一對句子來表現一個獨立境界。“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展示了一個抽象的朦朧的境界,那就是一個“好”字。整首詞圍繞這個字來寫。

 宋梅聖俞說詩,主張:“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見歐陽修《六一詩話》)

這一個“好”字筆劃易寫,但怎個好法,那就必須“狀難寫之景”。況且,景是詞人賴以抒情的媒介。

這“江南好”不是韋莊說的,而是“人人盡說”的。一個“盡”字,寫出人說之多和說的內容之深之廣。江南好到什麼程度?一句話答了,那就是“游人只合江南老”。

“合”,適合之意。以“只”這個副詞修飾,說明:若問何處最宜于養老?答:惟獨江南,別無他處。

  何以見得?由作者具體寫這個“好”字來回答。

人到一地,首先啟動的感覺器官是眼。眼前之景,可寫的甚繁。作者按當地特點及文人意趣選材。江南多水,地理上有別于北方;“智者樂水”,心理上文人有別于他人。而水中以“春水”爲佳,不但美于色,還有“一年之計在于春”的寓意。所以作者先寫江南春水。

單從“碧于天”這樣的水色,難以說明“只合江南老。”必須寫生活。這自然而然從水想起畫船,它構成江南的特有風景綫。躺在畫船中聽雨聲,多麽愜意自在。眼前的悠閑景致與《秦婦吟》在腦海留下的燒殺擄掠鏡頭,成一鮮明對比。字裏行間透露了作者對和平的渴望,而這意願不言明,全藏于對景物描寫中。

水上遊後,上岸還有另一番享受。按古人詩酒難分的生活習慣,自然不會忘記“壚”。“壚”這是古代酒店放酒瓮的土臺子。“壚邊人”,指賣酒女郎。“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以“月”比“壚邊人”,美而嫻也。素描幾筆,繪出她的風姿神韵。接著寫“腕”,這是指胳膊下端跟手掌連接可以活動的位置,也是姑娘端酒來客人視綫必及的地方。這最宜于特寫。用像凝雪那樣的白來描寫她手腕之皓,活脫脫美人一個啦。

春水泛舟,“畫船聽雨眠”,又有醇酒、美女,可說是酒色俱全。選這些為表象,是按照當時的心理狀態、地理環境、民間風情等方面考慮的。

決定寫什麼,還有個怎樣寫的問題。寫景如繪畫。這裏十分注意調色。以綠白爲底色(如“碧”“月”“皓”“霜雪”),在素雅的色彩上添加彩色,那是通過畫船這個“畫”字讓人去意會的。那“畫船聽雨眠” 既是聲色俱全的描寫,又在傳神。既是在逃難中求得片刻的寧靜,作者自然以靜爲基調來寫景。那畫船的蕩漾、雨點的敲打、姑娘之蓮步,這些動態是爲靜景點綴的。寥寥數筆,文人清閑生活的景象就這樣躍然紙上。那恬靜的山水畫、那淡雅的人物素描,已狀于眼前。而這正是“江南好”這一個“好”字的具體形象化,也是“合在江南老”之理由。

以無數贊美的輕快之詞來描寫江南美景,流露著作者對祖國山河的熱愛,對美好生活的嚮往。然而,此地雖好,終歸不是自己家鄉。正如我們旅游,在名山勝水流連忘返,但畢竟要回家,更何況作者身處患難中。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顯然是與詞的開端作呼應的。江南人勸他“合在江南老”是勸他不要回去的。而“未老莫還鄉”,這一句,意思就變了。這取决于那個“莫”字。“莫”不是“不”;而是“不要”。說“莫回鄉”,有個大前提,那就是在“未老”之時。爲什麽最初要他“合在江南老”而現在却說“未老莫還鄉”,顯然是知道他有還鄉的意願了。

爲什麽勸他“未老莫還鄉”?答案在最後一句:“還鄉須斷腸。”妙就妙在這個“須”字。因為家破人亡,足使人悲。老了回家,看到或想到這一切,少不了會痛苦。但老人對此已無能爲力了。如果是青壯年回家目睹慘劇,因種種外因又不能反抗,那種苦痛比毫無能力反抗的老人來得更甚。如果連這點感情都沒有的人,還會有什麼血性?故此,這裏用“須”字,就是說,必須有這種斷腸之痛。

家是必須回的,但你想減輕“斷腸”之痛,那就只有在老了之後。這樣說,其實是對“只合江南老”一說的反駁。言下之意是:你們盡說江南美,但美不過我家鄉。因為家鄉的一切,已帶有生于斯長于斯的感情符號。我肯定會回去的。這樣寫,真正做到“寫景宜顯,寫情宜隱”了。(見朱光潜《詩的隱與顯》)

這種思鄉情結,是愛國情懷的基礎。吟誦至此,深被作者那鬱悶、無奈、傷感之情所打動。從那由輕快、明朗急轉為隱晦、深沉的筆調,進而欣賞以樂寫悲的反襯法。整篇所寫的樂景是明顯的而收煞處想寫的苦境是隱蔽的,令人禁不住去揣測那還鄉後可能見到的慘況。掩卷沉思,頓生“言已盡而意未盡,意已盡而情未盡”之感。

二零一一年三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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