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葆珍
       (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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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慎言

慎言   ◎陳葆珍◎

《孔子家語•觀周》云:“孔子觀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廟。廟堂右階之前有金人焉,三緘其口,而銘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

居“戒之”首位的,乃“無多言,多言多敗。”我幾乎用將近一輩子的實踐,証實這句話。

青少年期,大有初生之犢不畏虎之氣概,好表達己見,卻忘記“言多必失”的古訓。1957年,在“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口號下,又再次不聽“無多言,多言多敗”的警告。終至“言多必失”。以致“競選右派”失敗。

“文革”時,從“準右派”的教訓中第一次學緘口術。雖找不到周國太祖后稷之廟那金人口中三個鐵鎖,難免嘴巴有時會漏風。但畢竟還是大半閉着了。雖被趕至農村,終日勞形但贏得暫時的寧靜。對着山水田林,少了用人語的機會,欲多言,卻無聽你言的對象。故口沒有意加鎖,而能做到不多言。此乃有生以來修煉至最佳之境界。

 此情此景,比梁實秋在《廢話》一文中所引証的資料強些。他說, 十一世紀時,羅馬天主教有一派僧侶主苦修冥想,“基本修行方法是不說話”,“每年只有到了年終的時候,特准交談一段時間。結束時刻一到,盡管一句話尚未說完,大家立刻閉起嘴巴。明年開禁的時候,兩人談話的第一句話往往是‘我們上次談到 ……’”。

在中國也有這樣的人,如達摩大師在少林寺“終日面壁,九年之久。”明蓮池大師曾有感言:“古人云:‘二十年不開口說話,向後佛也奈何你不得。’”(見蓮池大師《竹窗隨筆》)

這些有宗教信仰的人以少說話為其修身之法,人家是有意這樣做的。而我在農村之所以極少說話,乃環境使然。不過這讓我切身感到,少說話的好處有二:首先是養精蓄銳。正如釀酒,須密封其蓋,密不泄氣,以保酒之質量。少說話也可保身體之氣勿向外泄得太多。另一好處是:可避“禍從口出”。“文革”中兩大派,捧誰反誰,除個別人外大多是人云亦云。最後政治斗爭的博弈,誰贏了,自然該派的人會獲利。其實這也有風險的。而最上算的,要數那些能“三緘其口”的逍遙派。有例為証:如評選特級教師,群眾提出的候選人不及校方提名的,後者出身貧農,“文革”中的逍遙派,自然勝出。

被趕到農村的大批教學骨幹,該慶幸有個苦修冥想之廣闊天地。凡經過那段修煉的人,應理解此乃千載難逢的機緣,讓人身心得到陶冶。否則,哪能體會“無多言,多言多敗”之真諦。

可並非所有下放者都能這樣想。有這樣一位我同事的妻子,大家叫她姚嫂。好在她與我不同在一個生產隊。可在農村五日一次趕墟的那天,我正挑着滿滿一擔菜在準備如廁後趕一小時的路回家。誰知,從女廁走出來的她,把我攔住了。東家長西家短的,說個不停。好不容易等她呼吸慢一點的機會,我搶着說:“我要……”但只說了一個“我”字,又被她打斷了。接着,又像放連珠炮似的,講她家養的雞怎樣孵小雞﹔狗怎樣抓老鼠。我總想找個她停下來的機會哪怕是一秒鐘也好,可她嘴唇不斷地開合。我已經憋上半小時了。況且,再不走,天黑也走不回去,還要處理這五天的菜呢。那時是沒有冰箱的。我只有平生第一次無禮地終止對方說話。
 
在紐約隔我幾家的那位唐人老婦也是這樣的。只要我領教過一次,我又採取當年下放時對待姚嫂的方法,離遠見她走來就改道而行。惹不起終歸可以躲得起的。

原來像這樣的人,世上有的是。如季羨林說過有這樣的一位老教授,只要一開口,就如懸河泄水。“在學校召開的會上,某老一開口發言 ,有的人就退席回家吃飯,飯後再回到會場,某老談興正濃。”而梁實秋在他的《談話的藝術》一文中說得更妙:“在英國文人中,約翰遜博士是一個著名的例子。在咖啡店裡,他一開口,老鼠都不敢叫。”

作為聽者,對這類人若當面不禮,似乎又讓自己和別人難堪。在這裡介紹老舍的一種說法。雖然,這是他在一個青年作家座談會上批評一位作家的作品時的談話, 但從這段話中,對聽者如何巧妙地拒絕聽,也是一種啟發。

老舍說, 有一位很想演李逵的人,常在四合院裡唱京戲,擾亂了人們的正常生活。於是,鄰居對他說:“我們湊錢買了一張月票給你,你就坐車到西山唱吧。”他果真全副李逵的打扮拿起兩個大板斧天天在西山唱“李逵救母”。一天,一位男子上山正好遇見殺氣騰騰的“李逵”,便慌不擇路地逃命。一聲吆喝:“站住,不站住我就宰了你!”那人戰兢兢腿一軟,跪下了說:“好漢饒命!”他說:“我要你老老實實聽完我唱這兩段戲!”那人驚魂初定,露出一絲笑容說:“這倒好辦。好漢請!” “李逵”得意地唱開來了。好不容易等他唱完第一段,那人便向他打躬作揖,懇求着說:“你還是宰了我吧,我實在聽不下去了。”

老舍批評人用這樣的方式,而當初我對好饒舌的姚嫂卻不禮貌地終止她的談話,相比之下,誰智誰愚,一目了然。只有具深沉文化底蘊的人,才能像老舍那樣幽默。

但無論要說或唱,只要我們一張嘴,聲波便傳入他人的耳中。這會引起多種反應。這輩子經歷多了,教訓也不少。故此,現在身處公眾場合,勢必三緘吾口。最怕聚會聊天,講天氣和飲食,無聊﹔互相吹捧,惡心﹔說正經的話題,又有戒心,牢記:“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難找林語堂提倡的談話語境:“對面只有知心友,兩旁俱無礙目人。”(見林語堂《論談話》)   

還是季羨林說得好:“年老之人,血氣已衰﹔剎車失靈,戒之在說。”(見季羨林《老人十忌—一忌:忌說話太多》)

二零一一年十一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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