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葆珍
       (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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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殘與悲----讀《紅衛兵墓葬群》


殘與悲     ◎陳葆珍◎



----讀《紅衛兵墓葬群》
                
原詩:紅衛兵墓葬群   

作者●蔡克霖


殘牆緊鎖悲淒幽深
擋住春天臨近的腳印
我一步步向你靠攏
是吹塤的今人

沒有門環和守門
會有看不見的孤魂野鬼
沒有水沒有燈沒有喇叭
依稀紅色的標語血色黃昏
-陣陣涼風襲來
是塤音,哀婉撕心的傷痛
摩擦一枚枚紀念章
扣入肉體,發出微微顫音

林木傾倒,雜草橫生
青苔鋪滿墓地小徑
墓碑一座座緊緊相挨
如豎起的筆,如豎起的槍
彷彿又呈現當年激情
獨舔悲涼獨舔卅多年悲涼
喚不來青烏喚不回春風
也許你們為了信仰
夢囈裡亦然追尋

倘若仍在等候檢閱
捍衛最高指示
還會歌“敢教日月換新天”
還會唱“敢教大地換新顏”
我同年代的夥伴啊
一切皆是何等之愚蠢

我在紅衛兵墓葬群前
流動地悼祭
也在作心靈的治療
甘願犧牲
你們早就舍棄了-切
      
2006/4/23.重慶沙坪壩


難以描述昨夜看到克霖先生信上說“這首詩找到了”時的心情,我馬上關了電腦,說:“不敢看!”說真的, 我怕為此失眠。早幾年,不知在哪裡看到這首詩,此後,它在腦中縈繞,揮之不去。

今晨,迫不及待停下一切工作,手捧《紅衛兵墓葬群》,感到像捧着多少鮮活的靈魂,禁不住雙手顫抖,心在隱隱作疼。我坐立不安,喃喃地背誦着:“憐憫乃是一種痛苦, 是因為看到可怕或痛苦的災難落於不應受此難者身上而引起的。”(見亞裡士多德《詩學》)

這種情感, 作者以詩的形式加以宣洩,只有這樣, 心靈才達到緩解和平靜。但我讀着,心,久久難以平靜。

掩卷沉思,為什麼有這種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

正所謂“憤怒出詩人”。一個走過歲月的人看着少時夥伴被歲月絆倒,自會感慨萬千。更何況他們絕大多數都是胸懷理想並為之而捨棄一切的熱血青年,卻無辜地葬身於那場史無前例的劫難中。他們用鮮血染紅我民族歷史的這一頁,雖然現在已佈滿歷史塵埃,誰也不願去觸摸。但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敢於正視它。作者用悲劇性的結局來寫這場災難,在以文載道、以字傳情上,採用最濃縮的、最有爆發力的文學形式----詩,來表達既憐憫又悲憤之情。 
    
開篇跳在你眼前的字—“殘”與“悲”,一下子就繃緊了心中之弦。為寫這個“殘”字,作者從實境中選了這些物象:“牆”、“林木”、“雜草”、“青苔”、“小徑”、“墓碑”﹔而不在眼前出現的可稱之為虛無的物象為:“門環”、“守門人”、“孤魂野鬼”、“燈”、“喇叭”、“標語”、 “塤”、 “紀念章”、“筆”、“槍”、“青烏”、“春風”。

這些詩人心中之物象,亦即意象,在為構成詩的意境效勞。

而效勞得好與壞,與作者是否選擇了具有典型意義的物象和如何用之有關。要突出一個“殘”字,那牆之殘、樹木之倒、雜草之橫生、小徑之青苔 ,全是殘破之境。由這一切殘破之物托起的“悲”,完全符合觸景而生的情。而情感隨著實景的變化而變化。初進墓地與深入墓地所產生的悲情,自然逐步深化。

而這正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撞擊讀者心靈,這樣的“殘”境,並非集中出現,而是通過詩人說的“一步步向你靠攏”而來的。

“殘牆”雖無門,但可鎖可擋。牆內鎖着的,是幽而深的一種看不見的東西,那就是“悲淒”的氣氛﹔ 牆外擋住的,是“春天臨近的腳步”。一個“臨近”,蘊含着多少痛惜之情﹔一個“擋住”,反映了對當年那場革命的批判。這一句是對紅衛兵為之而死的價值定位。

作者選擇聲音低沉而厚重的古樂器“塤”, 是為悲劇定調的。這在荒涼的墓地裡,吹着“塤”獨自憑弔的詩人,與當年紅衛兵吹着 “喇叭”、“等候檢閱”時的“歌”“唱”那樣激情澎湃的場面,成鮮明對比, 增添了氣氛的凝重、悲涼。這一切皆是虛境,是通過我們的藝術想像而產生的。

“沒有門環和守門”是實寫,而會有“孤魂野鬼”是虛寫﹔“沒有水”和“喇叭”是實寫,而隱隱約約看到的“紅色標語”是虛寫。虛實以對比形式交織在一起,抓住了當時具有典型意義的物象,呈現逝者生前活動的方式。他們當年之所以有這樣豪情奔放的動力,關鍵在於那枚“紀念章”,在於一種當時認為最崇高的感情的信物。但遺憾的是,這“塤”音誘發的“撕心的傷痛”,已通過紀念章後的別針,“扣入肉體”,不!是扣入已經腐爛了的肉體!這發出的“微微顫音”,伴隨著詩人的“塤”,顯得格外的悲涼甚至有點恐怖。這樣淒涼的意境,活現了一位弔唁者在荒涼的墓地上一步步走來的畫面,像電影的蒙太奇,在鏡頭前定了格。

穿過傾倒的樹木,踩着橫生的雜草,走過無人祭祀而令青苔佈滿的小徑,這時才突現的墓碑,多到竟是“一座座緊緊相挨”。讀到這裡,心一陣陣揪緊。令人心酸啊!多麼年輕的生命,多麼無辜的亡靈!不是一個,竟是一排排的!

要想把境外之境營造好 ,必須把實境寫好。這幾句寫的都是詩人眼前的實境。但若就此擱筆,那就大大削減其感染力。於是,下面來個虛寫。從墓碑的外形,自然聯想到與之形似的當年最有代表性的紅衛兵手中物----筆與槍。這雖是不同的兩樣東西,其實,所起的作用是一樣的。槍能殺人,筆亦能殺人,自古有之!

第三、四段詩是這首詩的重頭戲,在現在看來是虛寫,因為,這文化大革命,已伴隨那些紅衛兵的遺骸被埋葬。 但這一切,卻是那樣曾經在共和國的土地上出現過,雖是虛寫但卻是真實的。讓人像看到那揮舞著紅寶書高呼萬歲的紅色海洋﹔ 像聽到那“等候檢閱”時紅衛兵在天安門前激昂的歌聲。詩人懷著極其沉痛的心情重現這些當年被紅衛兵認為最光榮的瞬間。可誰會料到, 他們中的為數不少的一些人,會長眠於這“悲淒幽深”的墓地。倘若他們為之而獻出年輕生命價有所值,那麼,他們的墓地就不至於如此崩敗,他們也不至於淪為“孤魂野鬼”。

讀到這裡,我像聽到詩人那沉重的心音,是那樣的無奈、哀痛。他惟一可做的,是在像夢囈般低吟:呼喊着“獨舔悲涼獨舔卅多年的悲涼”﹔ 哀嘆着“喚不來青烏喚不回春風”。用重疊的、排比的句式,披露早已“扣入肉體”的撕心裂肺的傷痛。寫出了死者並非身後哀榮,這是對“也許你們為了信仰/夢囈裡亦然追尋”一說,進行帶淚的諷諫。

多年積壓在胸中的鬱悶, 像缺堤之水噴湧而出,發出了悲憤的吶喊:“我同年代的夥伴啊/一切皆是何等之愚蠢”!

這死有所不值的紅衛兵亡靈, 仍然給詩人以“心靈的治療”,那就是,“甘願犧牲/你們早就捨棄了-切”。他們犧牲的價值,由歷史做裁判。 而歷史下什麼結論 ,這可從“殘”與“悲”兩字概寫墓地之狀中,不言而喻。而他們為了一個目標而“甘願犧牲”,這是對逝者的肯定。的確,人是要有為自己的信仰而甘願犧牲的精神的。作者還是把這一點作為對心靈治療的一種啟示。

全詩圍繞着實境虛境的描寫,飽含深情地寫了作者在拜祭紅衛兵墓葬群的經過與感受。那種哀婉悲憤之情震撼人心,讓人讀後難以釋懷。

二零一一年十二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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