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讀得順《詩經》? ◎陳葆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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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隨園詩話》讀書札記 之一
中國自秦始皇統一文字以來,一直以漢字為主進行文字交流,但語音則無法統一了。雖然現在全國推行普通話,但方言仍以其頑強生命力存活。
正如“閻百詩云:‘百里不同音,千年不同韻。’”(見袁枚《隨園詩話》)
用這句話去衡量,這就難怪我讀唐詩,總覺得有些詩不那麼順口。大概這就是“千年不同韻”吧。
最近,看了書法家張宗敬先生為研究這一課題而寫的文章,甚有啟發。他說:“漢文化影響所及, 還包括日本、朝鮮半島及越南。這些國家的語言、語音, 也有明顯的古漢字的影子。”
他以唐李益《江南曲》為例:
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
他說,日語“期”讀 ki 、“兒”讀 ji 。
大唐盛世,中日文化交流,日語保留某些字的唐音,這可能性是存在的。這樣讀,比北京話、廣州話順多了。真的讀不出來,查一下日漢字典,未嘗不是“曲線救音”之法。看來,要讀好一首唐詩多麼不容易。
由此類推,讀《詩經》更難。我還以為,大概以前不大講究押韻吧。
其實不然。王力教授認為:“韻語產生遠在文字的產生之前,這是毫無疑義的……至於韻語,它在上古時期的發達,更是後代所不及的。這裡所說的韻語,除了詩歌以外,還包括格言,俗諺及一切有韻的文章。”(見王力《漢語詩律學》)
他以上古期流傳的《擊壤歌》為例: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鑿井而飲,耕田而食。
帝力何有於我哉?”
(此詩載於皇甫謐《帝王世紀》)
這“息”、“食”就押了韻。
如人們所熟識的《詩經•周南•關雎》:第一章,押韻很明顯: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鳩、洲,逑,三字押韻。而且這種雙句押韻的形式,一直沿用至今。
且看《關鳩》第二章: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這顯然是轉了韻。 前四句, “之”字上的“流”、“求”押韻。
下四句,有些評論家說 “得”、“服”、“側”押韻。
但我只覺得“得”、“側”押韻,那個“服”字怎能說與之押韻呢。這個問題, 從大學時就困擾我到現在。
最近,在看袁枚《隨園詩話》,讀到第183頁時,赫然發覺書上這樣寫:
“‘服’皆音‘迫’。
《關雎》云: ‘ 寤寐思服’, 下韻為‘輾轉反側’。”
對此,百思不得其解。為這個“迫”字,我再查《漢典》。它指出,“迫”,粵語有bik的讀法, 客語讀bed5 bid5,廣東省其他方言讀這個字時近似客家話,都帶有韻母e, 而“得”、“側”的韻母皆為e, 這樣發音,就與“服”字同一韻母了。韻母相同,自然可以押韻。
像這樣先秦時的古音讀法,你不看書真沒法懂。 如袁枚《隨園詩話》列出不少例:“古人‘下’皆音‘虎’”。如“《大雅》云:‘至於岐下’,下云:‘率西水滸’。”這裡,把“下”讀成“虎”, 就與“滸”同韻了。如果按現在的發音還讀“下”, 那就相差太遠了。
像這樣我意想不到的發音還有這樣的字:“‘降’皆音‘攻’”﹔“‘英皆音‘央 ’”﹔ “‘憂’皆讀‘嚶’”﹔“‘風’皆讀‘分’”。
現在作舊體詩的人,誰都知道“風”屬“東”韻的,但這本書卻說“‘風’《毛詩》中凡六見, 皆在‘侵’韻。”
袁枚還說,“‘好’之為‘吼’, ‘雄’之為‘形’,‘南’ 之為‘能’,‘儀’ 之為‘何’,‘宅’ 之為‘托’,‘澤’之為‘鐸’, 皆玩其上下文,及其他篇之相同者, 而自見。”
上述 這樣的讀法,除了“好”與“吼”,“南”與“能”這兩組字音稍相近外,其他怎樣也扯不到一塊。你怎麼想也想不到:“雄”會讀成“形”,“儀”會讀成“何”,“宅”會讀成“托”,“澤”會讀成“鐸”的。
要像袁枚所說的:“皆玩其上下文,及其他篇之相同者, 而自見。”我相信,一般人哪來這樣的本事?
這樣押韻,是否有些勉強。而《毛詩》卻云:“凡韻作某音者,乃其字之正聲,非強為押也。”看來又不是強押。那當時的正聲, 又如何?
為解決這一問題,我查王力的《漢語詩律學》,王教授指出:“詩歌集其他韻文用韻的標準,大概可分為三個時期, 如下:
唐以前為第一時期,完全按口語而押韻。
唐以後至五四運動以前為第二時期。在此時期中,除了詞曲及俗文學之外,韻文的押韻,必須依照韻書,不能專以口語為標準。
五四運動以後為第三期。在此時期中,除了舊體詩之外,又恢復到第一期的風氣, 完全以口語為標準。”
這很清楚說明,《詩經》完全是以口語為標準押韻了。它那時候的口語,我們怎會知道?至於清朝的袁枚,要我們研究上下文以及比較與之類似的其他文章,來確定讀音。即使能這樣,但找出來的讀法未必就是當時的口音。 因為,誰都不會想到,以前的“下”字,居然都讀成“虎”字的。
這讓我得出印象,以後讀《詩經》, 用現在的語音讀,即使拗口,但也要明白:你不懂古音,不能怪人家沒押韻。可誰有本事懂得當時的口語?看來,難在當代找一個讀得順《詩經》的人。
二零一二年四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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