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葆珍
       (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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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葆珍◎“老舉”與“青樓”----袁枚《隨園詩話》讀書札記之三

“老舉”與“青樓” ◎陳葆珍◎
       

----袁枚《隨園詩話》讀書札記之三

我祖籍廣東,從小就知道“老舉”與“青樓”這兩個詞。前者是在社會上聽到的穢濁之語﹔ 後者是從背誦杜牧的“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所得的記憶。
 
看《隨園詩話》第二卷,才知道這兩個詞的大概緣起。

袁枚說:“廣東稱妓為老舉,人不知其義。問土人,亦無知者。偶閱唐人《北里志》,方知唐人以老妓為都知,分管諸姬,使召見諸客, 一座四環,燭上加倍,新郎君更加倍焉。有鄭舉舉者,為都知。狀元孫偓頗惑之。盧嗣業贈詩云:‘未識都知面,先輸劇罰錢。’廣東至今有老舉之名,殆從此始。”

這段話的意思是:廣東人稱妓女為“老舉”,人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問本地人,也沒有一個知道的。我偶然讀唐人《北里志》,才知道唐人稱老妓為“都知”,她分管諸妓,叫她們接待各位客人。妓陪酒, 一桌收四鍰錢(“環”通“鍰”。“鍰”為古幣重量單位。)如果飲酒飲到晚上了,那就要收多一倍錢。如果是新進士,還要翻倍多收。有個名叫鄭舉舉的,是“都知”。得到狀元孫偓的青睞。盧嗣業《致孫狀元訴醵罰錢》中說:“還未見都知的面,先輸了許多飲酒錢。”廣東至今還有“老舉”的稱呼,大概是從此開始的。

清孫枟在《餘墨偶談》表示不同意袁枚的看法。他“以為‘舉’與‘妓’,粵音相近,‘老舉’即‘老妓’之訛,其說近是。”指出:粵人呼妓女為“老舉”,大概是因“舉”與“妓”,粵音相近之故。

我對這兩種意見有自己的看法:

要探究袁枚的觀點是否可信,先要弄清他在書中提及的有關資料的可信度。
    
《 北里志》“志”即“記”,是記事的一種文體。這種文體的要求,題材必須是真實的。平康里乃妓女聚居之地,因平康里在長安城之北而稱之為“北里”。“北里”為妓女聚居地之代稱。這地理環境及其特色是真實的。《 北里志》是實錄平康里妓女生活的筆記體小說。她們的客,主要是“士”。“士”是古代次於卿大夫的一個階層。往往指統治階級中的知識分子,後來亦通用於一般的文人雅士。此書寫妓女的同時,也反映了士人生活的一個側面。書中錄下的士人及妓女的詩篇,對研究唐代風俗民情和唐末詩壇很有幫助。《 北里志》作者孫棨為唐侍御史,居長安,乃平康里之客。作者及書中提及的人物,在歷史上真有其人其事。這一切,說明《北里志》的真實性。

那鄭舉舉與“都知”及“老舉”的稱號有什麼干係 ?



名妓鄭舉舉,確有其人,這可在《北里志》找到根據。在平康里,真正得到客人公認的“都知”只有三人,那就是鄭舉舉、薛楚兒和顏令賓。其中以鄭舉舉出道最早。《北里志》這樣評價她:“巧談謔,亦為諸朝士所眷。常有名賢醵(湊酒錢—筆者註)宴。”

《北里志》前面說及“都知”,後面馬上引用盧嗣業詩,這樣,詩中的“都知”,顯然就與鄭舉舉有關。盧嗣業寫下此詩,事出有因。盧嗣業與孫偓同榜中進士,在大家湊錢赴妓院參加文酒會時,因違飲酒規矩被罰錢。而中了狀元的孫偓迷戀鄭舉舉,故盧嗣業致詩給他以訴不滿,是可理解的。

“都知”,乃妓女的班頭,負責分管妓女,特別在文酒之會要作主持,派酒籌,調動酒席氣氛。《北里志》中有鄭舉舉以詩來鎮住場面的記載,讓士人從沉郁到歡愉。這不足為奇,古代妓女經過嚴格的才藝訓練,特別是其中只賣藝的,更不乏才女。較高雅的青樓歌館之妓,熟習歌舞、詩詞、樂器,與皇親貴族官吏文人雅士交往,還應朝廷征召侍宴。平康里屬這類檔次的妓館,新進士中榜後往往結隊前往開文酒會,正因為如此,那“新郎君更加倍焉”中的 “新郎君”,才譯成“新進士”。“都知”既為有相當才藝的眾妓之首,其才幹及知名度可想而知。據《北里志》作者孫棨在該書的序言中介紹,平康里的名妓之詩才,不亞於蜀名妓薛濤,而薛濤是唐朝有名氣的女詩人。

既然,平康里的“都知”知名度如此, 而鄭舉舉在“都知”中居首位,廣東人以其芳名和“老舉”掛上鉤,完全有可能。

孫枟對此有異議,提出音近一說。

而粵語的“妓”讀gei、“舉”讀goey  ,發音不同。不過,話又說回來 ,不知道粵語的古音怎樣讀。 而孫枟是清朝人,鄭舉舉是唐朝人,這兩個時代的語音有無變化,不得而知。中國方言甚多,有誰會想到古音把“下”讀成“虎”的。
故此,孫枟欲使其觀點得以確認,還得一番考証。 而袁枚的說法,以《北里志》為據,況且,他得出的結論是“殆從此始”。“殆”作副詞用時,具“恐怕”、“大概”之意。

我覺得,袁枚與孫枟的說法,都可成立,也可存疑。在孫枟未有充足論據之時,袁枚的說法還是有根有據的。

至於“青樓”,我一直認為是妓女居住之樓。袁枚這樣說:“齊武帝於興光樓上施青漆,謂之‘青樓’。是青樓乃帝王之居,故曹植詩:‘青樓臨大路’﹔駱賓王詩:‘大道青樓十二重’言其華也。今以妓為青樓,誤矣。梁劉邈詩曰:‘倡女不勝愁,結束下青樓。’殆稱妓居之始。”
 
這裡提到的“倡女不勝愁,結束下青樓。”古代的“倡”,指女伶,即懂音樂的女子,懂音樂的男子稱之為“優 ”,“倡優”一般是賣藝不賣身的。 但因為“倡”通“娼”,故“倡女”便是“妓女”。“妓女”,賣身是普遍的。從劉邈詩的上下句來理解詩句的含義,得出“青樓”為“妓居”的解釋,是順理成章的。詩中的“結束”這樣理解:“結”是指兩繩相鉤連﹔而束,縛也。而古裝多飄帶,“寬衣解帶”乃脫衣﹔反之,穿衣必結帶。故此“結束”,解作“整裝”。

“青樓”原指皇家建築,後來達官貴人亦仿之,故以“青樓”為華麗屋宇之代稱,此多見於《太平御覽》、《晉書》以及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詩文。
   
袁枚指出,以“青樓”當妓居,是錯誤的。可這錯誤“殆始於”劉邈詩。可劉邈屬魏南北朝時期的詩人,而這“‘青樓’屬帝居”的含義普遍用於南北朝。既如此,當朝的劉邈為何把“倡”與“青樓”連在一起說,是有意或無意?以後的文人利用漢語的諧音,直指娼女,以訛傳訛。雖如此,這樣的“訛”,也不無道理。
 
“青樓”既言皇帝達官貴人的豪華居地,就這些人的生活大多是荒淫糜爛而言,這與嫖客於妓院同出一轍。故此,以“青樓”為煙花之地的代稱,可理解。難怪唐及其後的文人筆下,已習以為常了。

雖如此,但唐之後的宋人,在《太平御覽》中,仍以“青樓”為帝居、華麗屋宇之代稱。這是由此書乃類書所決定的。類書就是“分類編排各種資料,以供檢索之用的工具書,類似近代的‘百科全書’。”(見謝謙的《國學詞典》)。而《太平御覽》,為宋太宗下令編撰的類書,按天、地、人、事、物等分55門,征引古書近一千七百余種。這樣具有重要的綜合性資料工具書,決不會用文人的形象化語言來解釋“青樓”的。

基於多種原因,詞義演繹是不可避免的。故此,在這方面多點常識,至少對閱讀有幫助。否則,錯把齊武帝的宮殿當妓院,那就是天大的笑話。

 二零一二年五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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