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能算命? ◎陳葆珍◎

----袁枚《隨園詩話》讀書札記之八
算命,是迷信還是有科學根據?無從說起。而我是個無神論者,在未有充足論據時,不易輕信任何答案。故此,對袁枚在書中以詩句來預示命運一說,抱懷疑態度。
下面從兩個方面就此問題申述:
一,押啞韻與險韻
《隨園詩話》提及一位名叫冬友的詩人說:他九歲時有人出“吞”韻要作詩。他寫了這兩句:“橫橋風定帆全卸,小艇潮來勢欲吞。”(橫橋一帶風很穩定,船帆都卸下了。潮水來時,要把小船吞沒。)其祖父聽罷,很有感觸地說:“此子將來必無患苦。”人問何故。他答:“凡詩,押啞韻而能響者,其人必貴。押險韻而能穩者,其人必安。生平以此衡人,百不失矣。”(凡詩,押啞韻押得響亮的,其人一定富貴﹔押險韻押得穩當的,其人必平安。平生用這一點來衡量人,百無一失。)
袁枚對此事的記述,到此為止。究竟這位詩人後來是否富貴,不得而知。即使真的富貴了,並不說明這首詩有預示作用。
這裡,須弄清上述提到的一些概念。什麼是啞韻?凡字之所以有音,是因為它一般由聲母韻母進行了反切(即現在所說的拼音)。字可以沒有聲母,但不可以沒有韻母,如“愛”、“歐”、“奧”。詩不止一句,句子的最後一個字按一定的規律用韻母相同的字,這叫做押韻。而按字的聲調不同,分平聲、仄聲。故詩便有平聲韻和仄聲韻之分。按王力介紹,韻有108個, 除30個是平聲韻外,其余是仄聲韻。
王力的《漢語詩律學》把平聲韻分類如下:
(1),寬韻——支、先、陽、庚、尤、東、真、虞。
(2),中韻——元、寒、魚、蕭、侵、冬、灰、齊、歌、麻、豪。
(3),窄韻——微、文、刪、青、蒸、覃、鹽。
(4),險韻——江、佳、肴、咸。
王力在這裡沒有聲明哪些是啞韻。按字面解釋:不能說話者謂之啞。以此來了解啞韻的詞義,那肯定是聲音不響亮的用來押韻的字。
人發聲,口的開合會影響聲音的響亮度。那個“咸”字, 排在平聲韻的最後,發音時,口稍開一點就成,其聲有點低沉。
按上面例句來看:“橫橋風定帆全卸,小艇潮來勢欲吞。”這個“吞”字,發音時口稍微張開,音不響亮,屬啞韻 。為什麼說冬友的詩句“押啞韻而能響”呢?乃因“潮來”既有勢又有聲,這讓人在想象中如耳聞目睹,就達到“能響”的境界了。那為什麼說能這樣寫的,“其人必貴”?說此話的人大概是從“詩言志”的角度去想的。把啞的寫成響的,按詩能揭示人的品格來看,這屬於有氣魄有意志者,這種人必居尊位。但這樣推斷,理由不充分。作詩,起不了這樣的作用。
至於險韻,它是指“韻字險僻難押的詩韻。”(見《古今漢語詞典》)險韻在字數有限方面與窄韻相同,不同之處在於它多些風險,即難以准確表達作者的心志與情感。險韻詩不多見。唐詩人韋應物的《送王效書》押的就是那個難押的“咸韻”:“同宿高齋換時節,共看移石復栽杉。送君江浦已惆悵,更上西樓看遠帆。”(與你同住在高山上的寺廟已有些時日了,我們曾一同看人們把石頭移開種上杉樹。現在我在江浦送你,有許多離愁別恨,我上西樓遠眺你那遠去的船帆。)
險韻詩很難寫。請看陳毅元帥的《遊太行山西行阻雪》詩,有句云:“衾寒難入睡,險韻詩自課。”(天冷得我很難入睡,在作險韻詩。)
若得句,其樂無窮。正如宋女詞人李清照在《念奴嬌•春情》 所說的:“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她說作險韻詩如同喝醉酒那樣令人昏昏沉沉,一旦作成了,就像酒醒之後輕鬆愉悅。
險韻詩又怎樣與命運連做一起呢?其道理與作啞韻詩所得的感受雷同。作險韻詩,須知難而進,這就是意志力。而“押險韻押得穩當”說明在創作上不怕風險,以這種精神面對人生,較有可能化險為夷。作險韻詩作得好,“其人必平安”,大概就是這個道理。但那個“必”字,未免過於武斷。
二,詩讖
以詩來占卜人命運的謂之詩讖。袁枚認為:“人死前之詩多為不祥之音。”為此,他舉了不少例子。
如:女詩人姚棲霞詩《臨終》有句云:“浮生修端總虛花,幻跡拼歸夢裡家。試問窗前今夜月,照人還得幾回斜?”(人無論怎樣修煉,到頭來還不是像虛幻的花那樣,一切美好的幻想都在夢裡。試問今晚你這窗前月,還有多少回照得我的影子是斜的。)如果人活着,被窗前月照射而出現的影子,必斜。故此,袁枚說此“皆系不祥之言。” 後來,她只活到17歲。
袁枚認為,詩可預示人的生死禍福。他曾有詩句云:“僕夫與主人 ,麻衣無長短。”(僕人及其主穿的喪服,長短都一樣。)五個月後,他的父親逝世了。
袁枚又舉一例:他與妾金姬同時患病。一個月後,他得句云:“好夢醒難尋枕上,落花扶不上枝頭。”(好夢醒後,很難在枕上再找回它﹔落下的花,無法扶它上枝頭。)他覺得此乃不祥之兆。於是,告訴詩人劉裳霞。劉裳霞說:“先生非花也,其應在金夫人乎?”(先生你不是花,這詩讖是不是會應在金夫人身上?)不久,其妾金姬病死。
說得真是神乎其神!這讓我不禁想起高中畢業時到廣東鼎湖山,途經一座古廟。聽住持說,以前有個皇帝走難到這裡來,很餓。他求神拜佛,山洞流出許多米,出米洞因此得名。在這裡求簽,靈得很呢!
我求了一支簽,簽語是這樣的:“安樂值錢多,誰人奈你何。平生遭歷劫,今日任風波。”當時對“平生遭歷劫”一說,十分恐懼,便寄信到紐約找父親解簽。父親來信說:“人,生下來就要受苦。‘遭歷劫’不足為奇。但這首詩的詩眼在那個‘任’字,說明你會轉危為安。不過,勝敗取決於你自己。這個‘任’字,祝辭而已。”
這首詩和父親這番話我記一輩子。我很困惑,我根本沒有宗教信仰,但不得不說:我的一生應了這首詩。它不是我的護身符,而是我命運的寫照。得此詩兩年後,本來風風光光的我,差一點被劃成右派。與此同時,因醫療事故險些死在手術台上,此後,還有兩次大手術都讓我與死神擦肩而過。至於歷來被打入另類以及在政治運動受到的衝擊,我現在也不想重提了。可以說:這輩子身心都“遭歷劫”,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權且作為“任風波”吧。這一切,是不是被當年我求的簽說中了,是不是可以引証袁枚關於詩讖的說法?
但我認為:不!
凡神廟的簽,以詩形式出現,但不是神而是人寫的。其作者對世態炎涼、滄桑人生作形象的概括,各人經歷雖不同,但有共性,那就是禍福並存相互轉化,把這些道理寫在簽中,有人對號入座,僅此而已。
至於袁枚列舉的詩例,不足為奇。人在病中或衰老之時,因身體不適引起的精神活動,很容易想起那個“死”字。不但想自己的,有時還會想最親近的人的。
而對死亡的抗拒和恐懼,乃人之潛意識。“根據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潛意識是人的精神活動的原始基礎。”(郭本禹《心理學經典人物及其理論》)一切求生的欲望和行動,究其精神活動最原始的基礎是“怕死”、“不想死”。很簡單,你不怕死,為什麼要看病?為什麼要遵守交通規則?很多科學發明、文學哲學著作,無不是為了要人好好地活,換句話說就是不想死、怕自己在不該死的時候死了。至於視死如歸,那是不可抗拒的精神力量壓抑了潛意識中的“怕死”所採取的行動,這完全是有意識的。
人除了睡眠狀態,他從事的活動絕大多數是有意識的,並非由潛意識主導的。潛意識有時也在白天出現。詩這種文學樣式在所難免。詩,大多是率性而作,往往流露作者真情實感。既然對生死憂慮,郁積於心,詩的基調勢必低沉,這就是袁枚所說的“不祥之音”。至於他以他的父親、小妾及女詩人之死為例,只不過是時間上的巧合而已。
在這方面,袁枚未免有點捕風捉影。請看下面他列舉的詩讖:
詩人鄭魚門到西湖後作《別諸門生》詩云:“此後相逢明月夜,定知相憶在西湖。”不久死了,停柩於湖上。本來這兩句詩只不過是寫離愁別恨罷了,但“人皆以為詩讖。”認為“能卜吉凶”。
女詩人葛秀英有詩句,云:“人間盡是埋憂地,除卻蓬萊莫寄身。”(人間充滿了憂愁,除了蓬萊仙島不要在任何地方生活。)這不外是多愁善感之語,卻因她“十九而卒”,便說成是能測吉凶的詩讖。
詩人王春溪向袁枚說他有個族弟,有詩句云:“夜深微雨過,積翠滴成音。” (深夜微雨過後,那積聚在樹上的雨水滴下來,發出聲音。)詩成後不出一個月病死了。他認為這樣的詩,有鬼氣,便說:“益嘆詩讖之說,非漫然也。”(更加感嘆詩讖之說,不是漫無邊際的。)這詩句中的意境,確實有點陰森淒涼,但還不至於挾有“鬼氣”。
女詩人句曲的詩《詠殘荷》云:“風姿昨夜尚堪夸,開落無端恨轉加。早識今番催太急,不如前日不開花。”(昨夜的風姿還讓人贊口不絕,可荷花開落無常反而讓人增添遺憾,早知道這麼快就凋㓔了,倒不如前日不開花算了。)其夫孔翔看罷覺得有不祥之兆。果然,她不久死於難產。
袁枚就這一例子向我們提出這樣的問題:“古人所云詩讖,其信然耶?”(古人所講的詩讖可占卜人的命運,你信不信真是這樣的麼?)
看來這值得深思。我認為,詩乃詩人率性之作,喜怒哀樂無不有所表現。悲情者的詩句難避晦暗,恰好事實上又值死期不遠,便以此認為詩可預測人之吉凶,未免有點事後諸葛亮。詩只不過能反映人的命運,它絕對不能給人算命。
二零一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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