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治才人此病? ◎陳葆珍◎

----袁枚《隨園詩話》讀書劄記之十
這裏所說的病,就是袁枚提到的 :“作詩能速不能遲,亦是才人一病。”
如何防治?
一,改詩可防率筆
請看他列舉的例子:他說詩人心余寫了一首《賀熊滌齋重赴瓊林》云:“昔著官袍誇美秀,今披鶴氅見精神。(往日您穿著官袍那倜儻風流足堪誇,現在您披著白色的披風真夠精神。)”他看後說:“熊公美秀時,君未生,何由知之?(熊公在他堪誇長得美秀的年紀時,你還未出世,又從哪知道他長得美秀?)赴瓊林(進士喜筵之地)不披鶴氅(白色披風)也。”心余曰:“我明知率筆(寫得太倉促),然不能再構思。先生何不作以示我?”袁枚答應了,過了半個月才給他,他看後大叫好。袁枚“乃出簏(廢紙筐)中廢紙示之,曰:‘已七易稿矣。’”心余看他前六次的詩稿,感歎著說:“吾今日方知先生吟詩刻苦如是,果然第七回稿勝五六次之稿也。”袁枚因此寫下這樣的詩句:“事從知悔方征學,詩到能遲轉是才。(做事若知道後悔時才知道要不斷學習,寫詩能不求快速而仔細推敲,這才是真正的人才。)”
他引證周元公(即《愛蓮說》作者、宋朝周敦頤)的話來說明:“周元公曰:‘白香山(白居易)詩似平易,間觀(偶然看到)所存遺稿,塗改甚多,竟有終篇不留一字者。’”
唐大詩人白居易與清名家袁枚作詩尚且如此,那常人更不在話下了。爲什麽他們這樣做?無他,“夫詩,難事也。”
爲何說作詩是難事?袁枚打了個比方, 他說:“夫用兵,危事也;而趙括易言之,此其所以敗也。夫詩,難事也;而豁達李老易言之,此其所以陋也。”
趙括爲戰國時期趙國將領,在長平之戰中指揮四十五萬趙軍同秦軍作戰。在被秦軍圍困四十六天後,率兵突圍,遭到秦軍射殺。趙軍四十萬人盡數被秦將白起坑殺。(此史實載於《史記•白起王翦列傳》)用兵之所以不能輕敵,是因爲戰爭是危險的。而趙括把它看得太易,所以便失敗。袁枚拿這來比作詩。以豁達的李老爲例,他把本來是難做的詩看作很容易,所以他的詩就很鄙陋。
作詩之難,有段故事被後人津津樂道,那就是宋詹玠《唐宋遺史》所記載的:“賈島初赴舉,在京師。一日於驢上得句云:‘鳥宿池中樹,僧敲月下門。’又欲推字,煉之未定,於驢上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勢。”正好途中遇韓愈官車,不知回避,被衛士推至韓愈面前時他仍在作推敲姿勢。“島具對(賈島只得招認說)所得詩句推字與敲字未定,神遊象外,不知回避。退之(韓愈)立馬久之(停下馬來思索了很久),謂島曰(對賈島說):‘敲字佳。’”
當我們回味這個“推敲”一詞的由來時,是否能從中領會作詩之難,以及詩人的癡情。正如賈島《題詩後》所說的:“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回到故鄉的山林在秋風中睡去。)”
袁枚之所以強調作詩不能貪圖速度,目的是要人們莫持輕率態度去創作。他同時又說:“然有天機(靈感)一到,斷不可改者。(千萬不可以改。)”
二,改詩可點鐵成金
袁枚說:“改詩難於作詩,何也?作詩,興會(興情與靈感)所至,容易成篇;改詩,則興會已過,大局已定,有一二字於心不安,千力萬氣,求易不得,竟有隔一兩月,於無意中得之者。劉彥和(即《文心雕龍》作者、南北朝時期的劉勰)所謂‘富於萬篇,窘於一字(能寫萬篇卻受困於一個字)’,真甘苦之言。荀子曰:‘人有失針者,尋之不得,忽而得之;非目加明也,眸而得之也。(偶然看到而找得。)”所謂“眸”者,偶睨及之也。(無意中看到。)唐人句云:“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即“眸而得之”之謂也。(這就是所說的“偶然發現”。)
較之袁枚所說的“竟有隔一兩月,於無意中得之”更甚者, 大有人在。如“宋韓駒曾寫詩送人,已過了半年,還追回改一字。(見宋劉克莊《江西詩派小序》)”
袁枚又說:“詩改一字,界判人天(像天與人間的差別那樣),非個中人不解。齊己(即唐著名詩僧胡德生)《早梅》云:‘前村深雪裏,昨夜幾枝開。’鄭谷(唐末名詩人)曰:‘改幾字爲一字,方是早梅。’齊乃下拜。”
既是早梅,當然最早開的那一枝爲之早。所以鄭穀才叫齊己“改‘幾’字爲‘一’字。”看來,詩句必須緊扣詩題。
袁枚又繼續說:“某作《禦溝》詩曰:‘此波涵帝澤,無處濯塵纓。(此處波浪包涵皇帝的湖水,沒處去洗人間的塵埃)’以示皎然(給皎然看)。皎然(即唐代詩僧謝清晝)曰:‘波字不佳。’某怒而去。皎然暗書一‘中’字在手心待之(等他回來)。須臾,其人狂奔而來,曰:‘已改波字爲中字矣。’皎然出手心示之,相與大笑(兩人相對大笑。)”
這一句“此波涵帝澤,無處濯塵纓。”把 “波”改成“中”,這樣與下聯的“處”同屬方位詞,乃同門類相對,對仗更工整。況且,若不改,則這一句譯成“這波浪有皇帝的湖水。”若改成“中”字的話,則譯成:“這裏面有皇帝的湖水。”後者的文理顯然通順些。
明人李東陽《麓堂詩話》引《唐音遺響》如是說:“《唐音遺響》所載任翻(唐末詩人)《題台州寺壁》詩曰:‘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青山上)開竹房。’既去,有觀者取筆改‘一’字爲‘半’字。翻(詩人任翻)行數十里,乃得‘半’字,亟回欲易之(急回寺改這個‘一’字),則見所改字(見到已被人改成‘半’字了),因歎曰:‘台州有人。(台州有才人。)’”
把‘一’字爲‘半’字,意境更佳。月光從前面的峰巒照到江面,一半江面受月;一半被前峰擋住了月光,顯得朦朦朧朧,若明若暗,比原來的江面全亮更有詩意。況且,江岸有峰巒,一江水也不可能被月全照。
袁枚用自己創作體會說明改詩的重要。他說:“詩得一字之師,如紅爐點雪(雪中之紅爐,即雪中送炭),樂不可言。余祝尹文端(清名臣、詩人)公壽云:‘休誇與佛同生日,轉恐恩榮佛尚差。(不要誇您和佛祖生日相同,轉過頭來看恐怕佛祖與您的恩榮相比還有些差距。)’公嫌恩字與佛不切(貼切),應改光字。《詠落花》云:‘無言獨自下空山。’邱浩亭云:‘空山是落葉,非落花也;應改春字。’《送黃宮保巡邊》云:‘秋色玉門涼。’蔣心余云:‘門字不響,應改關字。’《贈樂清張令》云:‘我慚靈運稱山賊。’劉霞裳云:‘稱字不亮,應改呼字。’凡此類,余從諫如流,不待其詞之畢也。(不等詩的最後定稿我就馬上改了。)”
清名詩人袁枚“從諫如流”(聽從別人意見如流水那樣迅速順當),確實值得我們學習。
這樣改詩,的確可點鐵成金,牽涉到用詞的准確貼切。如詩題是《詠落花》,而詩中又說“無言獨自下空山”,花落了,葉還茂盛,山何以空?故改成“無言獨自下春山”,春天有落紅滿地之景。還有,他們不但重於形象,還強調語言音樂美。上述的“玉門涼”說“門”字不響,改“關”字;“稱山賊”中的“稱”字不亮,改“呼”字,均屬此類。
正如袁枚所說的:“愛好由來下筆難,一詩千改始心安。”
然而,並不是改後的詩都會好的。
三,改詩會點金成鐵
常人寫詩,特別是律詩,改一字,往往“牽一髮必動全身”。有時會改得面目全非。改別人的詩,那更應慎之又慎。其實只能對對方提出參考意見,切忌輕舉妄動。因爲你不可能鑽到作者的心裏。
在這方面,袁枚舉出王安石改別人的詩爲例:“昔人言白香山詩無一句不自在,故其爲人和平樂易(平易近人);王荊公(王安石)詩無一句自在,故其爲人拗強乖張(執拗逞強乖忤張揚)。愚謂荊公古文,直逼昌黎(與韓愈文章媲美),宋人不敢望其肩項(不得不甘拜下風);若論詩,則終身在門外,尤可笑者,改杜少陵(杜甫)‘天闕象緯逼’爲‘天閱象緯逼’;改王摩詰(唐名詩人王維)‘山中一夜雨’爲‘一半雨’;改‘把君詩過日’爲‘過目’,‘關山同一照”爲‘同一點’,皆是點金成鐵手段。大抵宋人好矜博雅(好矜持顯示自己知識淵博品味高雅),又好穿鑿(牽強附會),故此種剜肉生瘡(剜肉補瘡使之有生機)之說,不一而足。”
就“‘天闕象緯逼’爲‘天閱象緯逼’”而言,這由於歷來版本特別是手抄本有出入,也不足爲奇。但爲什麽應是“天闕”而非“天閱”?且看另一份有關資料。
宋陳岩肖在他的《庚溪詩話》這樣寫:“杜子美(杜甫)《遊龍門奉先寺》詩曰:‘天闕象緯逼,雲臥衣裳冷。’此寺在洛陽之龍門。按韋述《東都記》,龍門號雙闕,以與大內(皇宮)對,屹(聳立雄偉)若天闕(宮殿)然。此詩天闕指龍門也。後人爲其屬對不切(對仗得不貼切)改爲天關,王介甫(王安石)改爲天閱,蔡興宗又謂世傳古本作天窺,引《莊子》‘用管窺天(用管子看天,比喻目光短淺)’爲證。以余觀之,皆臆說(枉自猜想的說法)也。且‘天闕象緯逼,雲臥衣裳冷’,乃此寺中即事(記自己在寺中所經歷過的事)耳。以彼天闕之高,則勢逼象緯(星辰之經緯),以我雲臥之幽(我自感在雲中睡覺之幽深),則冷侵衣裳(冷氣入侵衣襟),語自混成(語言渾然天成),何必屑屑較瑣研討會失大體哉(何必斤斤計較去討論又失去這首詩給人的總體印象呢)?”
我對上述的幾種改法的意見:
1, 改“天闕”爲“天關”
“天關象緯逼,雲臥衣裳冷”,從對仗的規律來說,這裏的“關”,應是動詞,因爲下聯的“臥”字是動詞。這樣動詞對動詞,屬工對了。但這樣一改,文理就不通了。把天關起來了,你又怎樣看到它直逼星辰之經緯?何況,天根本不會關起來。故不能這樣改。
2, 改“天闕”爲“天閱”或“天窺”
這“閱”與“窺”同是動詞,這與“雲臥”的“臥”字詞性相對了。 “天閱(或窺)象緯逼,雲臥衣裳冷。”同樣解作“天看見了星辰的經緯”,可下一句是說“我像睡在雲中感到寒氣已侵襲我的衣裳。”試問,是天看見星辰, 而星辰本身就與天組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正等於你的項背就在你的身上,你自己又怎能看到它呢。故不能這樣改。
按“龍門號雙闕,以與大內(皇帝宮殿)對,屹(聳立雄偉)若天闕然。此詩天闕指龍門也。”這樣的解釋就順理成章。因爲杜甫遊龍門,並投宿於此。這一句串譯爲:像天闕那樣的龍門其勢直逼星象之經緯,我睡在龍門的僧房如同睡在雲中,高處不勝寒。
這樣上下聯就渾然一體。因為之所以有高處不勝寒的感覺,乃出於自己看見並身處那如同逼近天空那樣的龍門。故此,僅能作龍門來解讀,只有用天闕(名詞)才保持原來的意思,一改用動詞,就走樣了。雖然詞性方面不夠工對,但正如宋人陳岩肖所言:“何必屑屑較瑣研討會失大體哉。”
至於王安石把王維《送梓州李使君》的詩句“山中一夜雨”改成“山中一半雨”, 那更可笑。改詩不能遠離整體,整體內容構成的意境,不能支離破碎。特別是像王維這樣有名的山水詩人,詩中有畫是他的特點。
且看這首詩的前半部是寫景而下半部是寫人的。僅拿寫景的來說:“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這裏用的數詞之巨,顯出山及林的氣勢相當大。只要閉目冥思,在腦中出現的那個雨景,如果山只有一半下雨,這樣的雨景一點也不壯觀,這與詩人所展示的宏偉畫面不協調。況且,“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一夜雨不停的,樹梢流下的水才會像“百重泉”。
“把君詩過日”爲“過目”,“關山同一照”爲“同一點”的改法,無疑是把作者的原意改歪了。人家說對你寫的詩愛不釋手,整日都拿來看。這才說得上“把君詩過日”,若改成“過目”,那看的時間不一定有整日的。至於“關山同一照”是說:關山同在日月照耀之下,而王安石把它改成“同一點”,豈不是關山同在一個點上?這樣,沒有把“照”字所描繪的光景反映出來。
這就難怪被袁枚斥之爲:“皆是點金成鐵手段”了。
四,一點反思
我雖無資格稱得上“才人”,但卻染有“才人”之病:“作詩能速不能遲”。其實,“速”與“遲”,我都談不上,只不過相對而言。凡靈感一來,我必坐臥不安,有如骨鯁喉之感。於是一切寫作乃至日常生活的秩序馬上改變,不把晃在腦中的詩句寫成一首詩,就什麽事也不想幹。我曾爲此失眠或半夜爬起來記下夢中詩句,至於大白天煮爛電飯鍋、搭錯車等司空見慣,我把這歸罪於“詩魔”。至於不止一次的修改,那是不在話下的。特別是用電腦寫作,人腦不及電腦較勁,而校對時往往又先入爲主,錯漏在所難免。
有次改詩,可說得上是刻骨銘心的。我寫了一首詩--《清明泣祭》,悼念林煥平教授:
清明古道桑榆雨 故土霜林不朽株
夜點心香縈海角 朝稱淚酒灑塋廬
哲人氣度齊山嶽 大雅經綸勝宿儒
君子忠魂遊萬里 英名坦蕩響雲虛
廣西詞人黃素芬教授的批語是:“第一二句十分感人,其餘屬套話,無感染力。”
這一句批語改變了以後寫詩詞的方向,讓我以後作詩視套話爲敵。我爲改它足足花了一個多月時間,仔細研讀詩歌創作的理論,著重研究意境的創作,以蘇軾《江城子》爲教材,這個月內停止一切寫作,幾至食而不知其味。有次晨運,偶然得句,馬上跑回家改了這首詩,再呈恩師,得到認可。改後的詩是這樣的:
天涯泣祭
--悼林煥平教授
讀罷由賀祥麟教授越洋惠贈之林煥平教授遺著,夜不能寐,憑欄遠眺東方,淒然命筆。
陳葆珍 二OO三年十一月一日
清明古道桑榆雨 故土霜林不朽株
老幹迎雷斜牯嶺 新杈沐日蔭塋廬
時聞墓柏風中泣 乍覺庭桃月下呼
索寞陵園今憶昨 問君罄缶與誰喁
像這樣辛苦的改動還出現在別的文體上。例如長篇小說《20年一覺紐約夢》初稿寫後印出來徵求親友意見,誰知被外子和女兒將了一軍。他們說我太保守,不瞭解美國“白領”的感情生活,說不能將那男主角寫成情聖。爲此,我做了一番調查,他們給我提供不少生動的素材。而改一個人物形象勢必全書要改。因爲情節是人物性格形成的歷史,而人物之間的錯綜復雜關係,又會影響主人公的人生軌跡。於是,我只得重新構思。把幾十萬字的原稿棄之,前後大改5次,小改不下30次。終於花了5年時間把它寫完。
寫章回小說《虎爲媒》的時候,不止一次爲改一個字足足花一整天時間。如“吃”茶還是“喝茶”、“飲茶”,古人是怎樣說的?於是查了許多資料,直至確定爲“吃茶”,才肯罷休。
正如袁枚在書中所說的: “唐子西(即北宋名詩人唐庚)云:‘詩初成時,未見可訾(改)處,姑置之,明日取讀,則瑕疵百出,乃反復改正之。隔數日取閱,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數四,方敢示人。’此數言,可謂知其難而深造之者也。(可稱得上知道作詩之難而力求深造的道理。)”
魯迅主張:“寫完後至少看兩遍,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毫不可惜。”(見《二心集•答北鬥雜誌社問》)這點,大多數人會這樣做的,但至於像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美國海明威那樣把《老人與海》幾十萬字初稿刪剩幾萬字,真的很難做得到。我常以他及俄國作家契訶夫的那句名言鞭策自己,那就是:“創作的技巧就是會刪的技巧。”
其實,“改”比“作”更難。但激情所致靈感一來又不能不馬上執筆。爲防止率筆,首先平時的功底要練得夠紮實,博學多才,即使快筆,也不至於差到哪裏去。下筆前打好腹稿自然很重要,不要馬上斤斤計較於一個字的運用,否則會影響全詩感情的流暢。只要章法不亂寫出心中要塑造的意境,寫出來的詩句,也不會太走樣。寫後再反復改幾次。作詩,好比雜技演員,也要臺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關鍵在於平時的積累與練筆。
誠然,修改這一關,是每件作品都必須過的。作者必須自設一個關卡,自己既是被檢查者又是檢查者,必須嚴格把關。
二零一二年九月十五日
|